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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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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苏子昂佯做镇定
苏子昂是在佯做镇定,仿佛借来一副面容套在自己脸上。他在以往大大小小的危机中练出了一种淡漠功夫。不管发生什么事,先镇定下来再说。即使内心做不到,脸上也要装出来。其实,他脑中已在大起大落了。
死亡,是军营里严重的事故,各级领导畏之如虎。为了不出事故,制定出千百条措施,甚至不惜削减训练课目,减弱训练强度。平安无事等于稳定,稳定了等于工作成效。死亡,则彻底地否定了事实上本单位大部分工作成效,它给人的印象太深了。死一次,便是一次。然后,还将在今后会议中被提及无数次。
如果,死亡被证明是一种献身,比如抢险救灾勇斗恶徒。那么,这种死亡不但不是事故,而是莫大荣光。死亡诞生出一位英雄,他高高地托起本单位工作成效。但这一次显然不是。而且,也没有希望把它描绘成献身。甚至没法描绘成近似献身。它纯属事故。
这一事故最起码造成两个灾难。一、死亡;二、上级源源不断调查、追究、通报、处理。后一个往往比前一个更沉重,它容易引发许许多多掩盖的问题。揭什么查什么?哪个部位何种程度?……绝对是令人苦恼的艺术。
死亡直接发生在苏子昂面前,他有无可推诿的责任。唯一有利之处:面前千余官兵全然不知,士气尚在。他可以保持从容,暂不触动隐患。他可以在他们得知噩耗之前最后振奋他们一下。让他们感到今天没白干。
他知道出了大事,他们不知道。这是两种差异极大的心境。苏子昂目光检阅着部队,再度生出身居人海中的孤独寂寞。他清楚,他们最渴望听的,只是夸奖,他恰恰最不愿意让别人来驾驭他的舌头,不管是被自己管束的人,还是管束自己的人。
苏子昂声音中饱含力度,粗浑厚实,他能从最后一排士兵的脸上,看出他们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一开口,他就恢复了自信,自己的声音对自己是一种召唤。
“上午训练至此结束,我总结五分钟。先讲满意的地方,再讲不满意的地方。全体同志注意听讲,全体干部在听讲的同时注意思考。”
“第一、我们这个团是一支有潜力的部队,上午操练有一股猛劲,表现出长久不训练因而渴望训练的热情。这种热情是军人的底气。”
“第二、达到了理想的训练强度。我有信心保持目前强度把训练进行下去。提醒一句:今后几天,大家可能感到累得受不了,靠近极限了,其实强度并没有增大,咬一咬牙就能熬过去。谁熬过去了谁在精神上就高人一头,熬不过去,就可能在今后训练中不战而败。特别是新兵同志们,第一仗必须赢下来。我不在乎你是否昏倒,我在乎的是,在训练结束时你还牢牢地站在队列中!”
苏子昂想:只有一个混帐,害人不浅。
“第三、队列意识强,基本动作已得要领。相比而言,四连五连更突出些。各指挥员的口令水平,二营稍高,四营较差;排长们好,连长们差。军容方面,普遍问题是只注意了表面军装,忽视了内层穿着。回去后把衣服裤子口袋全翻出来,看看揣进了多少打火机香烟盒钥匙串。操练时,贴身硬物越少越好,它只会给自己找别扭。
“第四、四连长刘天然考虑问题细致,休息时间控制了连队饮水。特此表扬。”
队列里叭地一声立正。是刘天然。
“稍息。不满意的地方有:干部借检查队列之机脱离队列,实际上是让自己趁机放松一下。现在规定:连以下干部,除现场指挥者外必须全部进入队列,和士兵共同操作。第二、队列操练中的两种力:动的力和静的力,掌握不好。身体运动的时候,注意了发力。立定的时候,特别是站立较长的时候,身体无力。你们要明白,操练最累的不是运动时,而是站着不动时。这方面,我是你们的标准。我已经站立了两个小时五十分钟,依然站立不动,我没有任何取巧动作。完了!”
全团立正。苏子昂敬礼:“稍息。”
苏子昂走下发令台,感觉到一千多官兵们仍然在背后注视他,感觉他们想拽住他,听他多说几句。不错。他认为自己结束得精彩,结束得正是地方,给人无穷的味道。
各单位顺序跑步退场。从节奏、力度、间隔等方面观察,简直酷似进场。苏子昂太满意了,部队操练在结尾时还能有开头时的活力。证明他赢得了他们的响应,他被官兵们接受了。他能把默默服从的一群人,鼓舞到超常水准。
苏子昂望着被解放鞋踏黑的跑道,上面蒸发橡胶的苦涩气味,他一直望到尽头。不禁喟叹:中国的士兵具备世界一流的忍耐力。假如事情太容易,团长也当得没意思啦……他跳进吉普车,该去对付那位死者了。一个死者往往比一个活的团更难对付。
37
第七章
37.刘华峰像一团迷雾
师医院门诊部前停靠了六部小车,有师长的“尼桑”,政委的“蓝鸟”,其余是师机关和炮团的“北京”吉普。有知情者看到了,会以为里头下榻一位高级首长。苏子昂驾车赶到,心想这挺像个示威。小车到达的数量,可以确定这个事故的等级。他是最后一个抵达的直接责任者,他必须说明:为什么有人死亡之后他还在操场延误这么久?为什么他的领导早到了而他迟迟不到?……一个人死了,使得许多事情耐人寻味了。苏子昂把小车驶到一处树荫下停住,不想让车子被日光曝晒。可是他看见,所有小车都笔直地停在日光下,他只好重新启动,把车子开进它们的行列尾部。走入门廊时,他已决定,不主动解释迟误原因,因为解释本身就让人生疑。他不能指望别人也跟他一样把操场看得比这里重要。
“哎呀呀,你怎么才来?”周兴春在走廊拐角拦住他,凝重之色堆在脸上,嘴唇像个伤口那样颤动,“我们的人停止呼吸时,师里刘政委在手术台上,而你我都不在。”
“他怎么到得那么及时?”
周兴春摇头苦笑,表示不知其中原因:“关键是,师首长到了而我们还没到。”
“所以他才能当首长嘛。”苏子昂叹息。
“现在不是幽默的时候。我问你,你对整事件有个总体估价了吗?”
苏子昂点点头。
“有把握找出几条积极因素吗?”
苏子昂再度点头。
“好,他们在等你呢。你的每一句话都代表我,代表整个团党委。”周兴春做了个急切有力的手势,“明白吗?”
苏子昂在一瞬间感动了,同时更深刻地领略到周兴春的质量。危机当头,他们军政一把手都必须彻底地信任对方支持对方,用一个声音对上面说话,这样才可能把灾难限制在最小范围内。如果相互推诿责任,上面肯定乘虚而入,发现更多的问题,那就没完没了啦。最终谁也脱不掉干系。苏子昂由此断定:周兴春老兄,在顺利时很难说是否会跟自己一条心,但是在困难时肯定是靠得住的家伙。
刘华峰推开弹簧门,露半边身子,冷漠地说:“你们不必统一口径啦,有话进来讲嘛。”
苏子昂、周兴春快步过去,推门前苏子昂忽然贴近周兴春,轻声问:“死者叫什么名字?”
周兴春满面绝望,对着苏子昂耳朵咬牙切齿地小声道:“你他妈的叫王小平,17岁,四营十连炮手,入伍两个月,在家是团员,江西吉安市人……”
不待周兴春介绍完,苏子昂已推门进去了,朝刘华峰敬礼。刘华峰坐着没动,罕见地吸着烟,脸上毫无表情。从吸烟时的动作看,他显然是有十数年吸烟史后又戒掉的人。“谈谈当时现场情况吧。”他说。
苏子昂如实汇报了上午训练情况,着得谈了官兵的精神面貌和集中训练的高效率。刘华峰一次也没打断,好像听一次重复的汇报。听完,他转向周兴春:“你有什么补充吗?”
“没有。集中训练是团党委一致决定的。”
刘华峰又转向苏子昂:“这么说,王小平同志死亡之前,已经有五个人因体力不支昏倒过,对不对?”
“对。”苏子昂暗暗惊道;问得真厉害。
“王小平出事后,你仍然没有调整训练强度。对不对?”
“对。”苏子昂看见周兴春脸上又有了绝望表情。
“有一点你处理得不错,就是没有让消息当场扩散出去,你们还有时间。”
苏子昂听出意思了,“有一点”不错,即是表明其余者是错的。他沉声道:“全团初次训练,一千一百多人中昏倒五人,这比例并不大。步兵分队队列训练,一个连队在一上午经常昏倒两至三人。我们五人当中,四人是新兵,老兵只有一个。我们认为这个训练强度还是合适的,要坚持住。一死人就收,全年训练都会提心吊胆,会把干部威望士兵士气打掉不少。”
刘华峰疲乏地道:“我没说要收,这是一;就算收一收,也末必会打掉什么威望和士气,这是二;第三,收和放不一样,一旦放开,你想收就能收得住么?”他说话清晰缓慢,保持着让人记录的速度。这时他停顿一会,略微抬起左手指间的烟卷,仿佛自语,“我这支烟抽起来,不晓得能不能戒掉喽。唉,五年不抽了。”
场内人们一概悲哀地沉默着。
“师里尊重你们团党委的决策,包括决策的背景。至于它合适不合适,要看实践。第一天实践的结果,死了一个人。叫我怎么往上面报?”刘华峰用手势阻止苏子昂插话,继续说,“今年1月12日,军区行政管理工作会议,突出精神是防事故,特别是恶性事故。宋副司令员点了三个师的名,坦克六师师长在会场站了七分半钟不敢坐下,气氛空前严肃。2月中旬,军区破天荒召开了一次事故总结现场会,把过去的一些绝密材料、实物都拿出来了。目的,就是让各级领导震动。3月初开始,集团军四次发文,两次通报,一次普遍检查,大抓事故落实措施,要求各级班子走下去,全军区几十万部队,没死过一个人,没丢过一支枪,成效显著。”刘华峰起身,声音也大了,完全是从更高的角度鸟瞰全局。“你们知道上面需要什么吗?我看,他们正需要一个不落实的典型,正需要一根棍子,敲一敲开始松懈的局面。好嘛,我们正好给人家逮上了。”
“他死的时机不对。”苏子昂生涩地说,“在最不该死的时候死了。”言罢,便察觉这句话是典型的刘华峰语言,不知怎么竟会从自己口里漏出。也许是刘华峰思维方法太有魅力了,使人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逻辑。面对刘华峰就像面对一片浩大的迷雾,难以揣测其重心位置。苏子昂把原先准备好的话大部分放弃掉——那些话本是一个团长说给师政委听的,可现在站在面前的几乎是一个大军区领导,他能说些什么呢?每句话都像登山运动。
“王小平体质这么差,走着走着就走死了,会不会有什么病?”苏子昂说。
周兴春道:“政委已经估计到了,交待医院立刻做尸体检查。这是个后门兵,入伍时体检手续恐怕也不可靠,政委也批示了,让师里立刻和王小平家乡军分区联系,请他们协助调查一下他的既往病史。”
苏子昂透口气。当然了,刘华峰会固执地沉着地守在这里,等候结论。
周兴春对刘华峰说:“我去看看他们完了没有。要是时间长,政委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看看可以,但不要催他们。”
周兴春鼓励地朝苏子昂丢个眼神,出动了。屋里只剩刘华峰和苏子昂两人。苏子昂印象中,除了开师党委会,师长是很少和刘华峰坐到一块的。不过,这两独立性极强的军政主管,对下面却一致强调军政团结党委核心等等。刘华峰笑了笑,换了种谈心的口吻:“老苏啊,死了个人,不要因此背包袱哦。”
“我运气不好。作为一个军人,我觉得我什么都不缺,就是缺运气。”
“哈哈哈,言重喽,来日方长嘛。我们不会因此事给你定下一个框框。再有哩,也不要自己给自己安个框框。”
“政委讲的这三个框框,讲得透彻。”
“打个比方:一个同志刚刚上任,部队就出了事,表面看,帐应该记在这个同志名下,实际上,事故原因也许在前任就埋藏下来了,只是后来才暴露。再比如,一个同志在任几年,政绩平平,别人接任以后,轻而易举地把工作搞上去了。表面看,功劳应该记在责任领导名下,实际上,基础还是前任留下的,只是没来得及收获罢喽。所以,看问题要有历史眼光,要瞻前顾后。既然复杂不可避免,我们就不怕复杂。”
“今天这个事,我负全部责任。”
“等医院检查完了再说吧。我想,总会有个一、二、三吧,得失功过,不会煮成一锅烂粥。你到任一个月经来,我听到的反映还不错。我拿不准这是你给部队的新鲜感还是你确有名堂。所以,我不准备多干预,唔,百分之百的支持!实话说了吧,我准备你出几个事,干工作不出事叫人怎么干?”
苏子昂意外了,随之惶惑,感动。连刘华峰那僵硬的坐姿也在他眼内变得极有深意,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他小心地控制住胸中感恩情绪,模仿一般部下在此时就该说的话:“政委您太了解我啦,我、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他本想多说点,又觉得差不多够啦。“即使辜负也不要紧,我被人辜负岂止一两次。”刘华峰淡然一瞥。同时聆听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
真了不起!苏子昂暗中惊叹:锋利得够够的了,还能够分心注意到外头动静。姚力军讲的对,在部队里能爬到师一级,没一个是草包。连姚力军也不是,只不过有时装扮成草包罢了。
弹簧门啌地飞开,室内扇起一股风,搁在茶几上的茶杯盖子,被刮得咕噜噜转。周兴春器宇轩昂地进来,笑着叫:“没事啦。事故不成立。”
刘华峰伸手捺住那只转动的杯盖,半偏脸,似看非看地扫了周兴春一眼。只这一眼,立刻使周兴春全身缩小,恢复到以前平稳庄重的样儿。他靠前两步,一字一句地报告:“初步结论出来了,他患有先天性心肌不全,病名叫个什么什么……反正绝对不符合当兵条件,军医讲,即使在正常生活环境里,也难活到30岁。说报销就报销了。军医还讲,多亏他没结婚,否则新婚之夜在床上就报销了,嘿嘿嘿。这种体格,也敢往部队送,他爹妈不是明摆着讹我们的抚恤金吗?”
“说话注意。尸检是谁做的?”
“院长亲自做的。”
“叫他填表,签字!另外,今晚6点以前,请地方医院来两位大夫,再协助复查一下,务必搞确实。这种事,光我们军队一头说了不够,驻地医院也下结论。8点以前,事件经过,处理意见,病理检查报告单,全部送到师政治部值班室。师里要连夜上报的。你们很幸运,事故不成立,但是教训要吸取。比方说,新兵到达后,你们的体格复查就有漏洞嘛。”
“是,履行一下常规手续就算了,否则这个兵该退回去。”
“遗体火化。开追悼会。派专人送遗物去他家里,抚恤金按标准,一个不多给,这是原则。但你们考虑,可否以慰问家属的方式别外开支一下?”刘华峰伸出一个手势,停定在半空,仿佛要捉取飞翔的小虫。这是他说话说到半道上、斟酌下头词句的习惯。在手势落回来之前,别人不敢惊动。
“记一个功吧。”刘华峰结束手势。
苏子昂愕然不语。周兴春干脆地道:“记一个!”
“你们考虑吗。总之,要把这件事转化为鼓舞士气的事,化悲痛为力量的事。”
苏子昂、周兴春把刘华峰送出医院,目送他坐进“蓝鸟”绝尘而去。两人大大地透了口气。
周兴春原地跺足叫唤:“开什么追悼会呀!完全悲痛不起来嘛。叫我在会上说什么?”
苏子昂恨声道:“记什么功啊,老兄真是紧跟。”
“一个塑料皮加一颗章嘛。人都死了,你还不舍得给家属个安慰。再说,人家死在操练场上。”
“不是场上,是场下。妈的,今晚到你宿舍喝酒。哼,心肌缺损救了咱们的命!窝囊!平生罕见的窝囊。”
“歇歇吧你,疯了一天啦。”
“不白喝你的。‘化悲痛为力量’的事,我已经有考虑了,善后统统交给我。”
“好,我给你摇旗呐喊。要知道,呐喊也挺累人的。”周兴春叹气,“喊得好,快如刀;喊得糟,三军倒。”
两人憋了许久,此该放心大胆地揶揄。苏子昂忽然发现“尼桑”不见了,不知何时开走的。“师长呢,你见到没有?”
“来过,又走啦。他和政委蛮默契的……”周兴春异样地微笑。
38
第七章
38.在背后大喝一声
第二天上午8时,飞机场跑道中央的发令台重新装点完毕。上头扯开来一道横幅,黑底白字:王小平同志追悼会暨开训誓师大会。旁边摆几草草扎制成的松枝圈儿,略有点花圈的意思。跑道东南西北四角,布上了四个身高一米八十的哨兵,佩挂冲锋枪,按命令戴上钢盔,面孔着重显示宪兵的表情。王小平同志的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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