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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群-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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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说吧。”苏子昂嗅到一种熟悉的苦恼。

“步兵们放一枪,可以看见一个人在前面倒毙。最起码可以到胸环靶上摸一摸弹洞,那才是一个完整的射击过程。我们呢,一炮打一万多公尺,我们根本看不到战果,连炸弹坑也看不起见。当兵三年了,我从没见过炮弹怎样落地开花。我羡慕观察所里的人,他们在山顶上什么都看见。后来一想,也不值得羡慕,他们不能亲手打炮,他们看到的炸点没一个是他们自己干的……炮兵两大组成部分:阵地和观察所。阵地上的人只管打,但是什么都看不见。观察所的人什么都看见,就是尝不到亲手打炮的滋味。我们每个人都不完整,命里注定。还傻呵呵的。”谷默瞥一眼瞄准手。

苏子昂问其他人“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兵们果然傻呆着。做出一副想到半道上忽然遗失了想法的样子。

苏子昂温情地望谷默:“你继续思索下去吧,一直思索到绝境。以后,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可能成为一个好军人,也可能背叛军人。但肯定不会成为一个平庸军人。我就这么一点感想。”

谷默顽强地道:“团长,今天我们到底打不打炮?老是又像又不像的,提着颗心。”

兵们凝神屏息,都盯住苏子昂。想知道是不是受了欺骗。一天来心神不定,都因为它虚实不定。上面有意把它搞得虚实不定。

“打。生疏地形,实弹射击。就你们一门炮,其它各炮陪练。”

太痛快了!兵们眼中呐喊着。

谷默依然镇定:“其它各炮会是什么心情。”

“你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如果射击结束后,能让我们到目标区看一看弹坑就好了。我们宁肯走着去。”

“不行。我本来想说行的,但是不行。去看一看改变不了什么,只会勾起更多的、更难满足的欲望。尽管你是个很有头脑的家伙,但是你被搁在兵的位置上,就只能是个兵。”

谷默笑着追加一句:“头脑降到第二位。”停会又追加一句,“我本不想这么说的。”

谷默觉得无比痛快。他们实际意思是:你们把人配属给炮,把头脑配属给四肢。他认为已经把这冷酷的意思说出去了,团长将被他噎住。

苏子昂问:“你叫什么名字?”

“谷默。”

“我叫苏子昂。”

“知道,团长。”

“再见。”

谷默率众炮手起立。苏子昂走开。

从刚才进场、用炮等战术动作看,这个炮班素质优良,苏子昂触目动心。三年内只打过两次实弹射击,可见这三年来团里根本没有什么训练经费。训练强度与训练课目也一望而知:点缀式的。在这种情况下,谷默炮班和周围全训部队同场操炮而毫不逊色,只证明一个人出色,那就是炮长谷默。他似乎带着某种恨意对待火炮与军事技术,反而获得一种精纯功夫。这很有趣。

苏子昂回想自己当战士时,面对团长是什么心境?敬畏交聚,渴望赢得注目。现在不一样,现在这些兵表面上无动于衷,谷默甚至在内心中与我抗衡,所谓团长不过是条令象征物,他们有意保持距离。

苏子昂临界上吉普车时回望他们一眼,他们正朝他注视。他笑了一下,叮嘱自己:我才不打扮成你们父兄呢,在一定程度上,我是你们的对头,你们瞪大眼瞧着吧!我不怕你们朝我打黑枪。

29

第六章

29.我是唯一的

团政委周兴春翻了翻季度工作计划表,心想:9点钟以后,我干什么呢?该做的事情太多。

新兵入伍教育有待研究,今年兵员中掺杂不少社会渣滓。三营有个班长爬树掉下来了,应该就这件事抓一下行政管理。四连支部整顿进入第二阶段,连长已主动提出要求处分。指挥连缺编一个副连长,找不到理想人选。宣传股长笔头子不行,军师两级半年没转发过我团的经验材料……

周兴春每想起一件事,便反射出这件事情的解决办法。但是,他一点不兴奋,真正该做的事无法列入工作计划。上级也根本不会按你的工作计划表来评定你的成绩。该做的事情如此之多,足够三个政委受的,以至于一闲下来,周兴春就担心会出事,就发愁,干什么事好呢?

他提醒自己:学会放松,泰山崩于前而不失悠然之心。干嘛我老去找事,也该让事来找找我。于是,他决定今天就坐这儿不动了。

组织股来请示:“四连指导员打电话来问,政委今天去不去参加他们的总结?”

周兴春道:“不去了。你们政治处也别去人。让他们自己搞。我倒要看看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他们会不会塌台。”

一个身影在窗外徘徊。

周兴春叫那个身影的名字:“跟你说过了嘛,不准离婚就是不准离婚,再谈也没用。哼,又想提级,又想换老婆,眼里还有党委么?告诉你,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提个手榴弹来找我同归于尽;二、去向你老婆赔礼认错,做恩爱夫妻。”

“周政委,我只想占用你五分钟时间……”

“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唔,我说什么你也知道。别让我痛心啦,回去冷静冷静。”

“就五分钟……”

“终身大事,五分钟就够啦?仅此一条就证明你不严肃。好啦老兄,明天晚上,你把酒菜准备好,我上你宿舍去听你谈通宵。”

那人又喜又忧地走了。

公务员进来送报纸文件,周兴春叫住他,翻一翻他怀里的一堆信,再示意他离去。

周兴春粗略地浏览一下军报、省报和军区小报,没有本团的新闻报道。他沮丧地把它们推到旁边,只抽出一份《参考消息》和一份《体育报》,插在口袋里。从茶几下面拿出乳白色卫生纸卷,揪下好长一截,塞进裤兜,有意压慢步子,朝厕所走去。这时候,他感到惬意。

团部厕所看上去像一座花岗岩筑造的弹药仓库,阔大坚实,清洁寂静,全无粪便气味。警卫排每天水洗一次,这是周兴春政委严格规定的。厕所如同岗哨,都是一个团的脸面。想知道这个部队素质如何吗?你走进军用厕所嗅嗅鼻子,便能嗅出个大概。

周兴春在党委全会上讲过这样一个教训,使二十多个委员深思不已。他说:今年元月15日,军区首长率工作组到达本师七团,检查了各方面工作,都还不错。首长临走之前,上了趟厕所,里头臭不可闻,这首长鼓足愤怒才蹲下去。噗嗵,溅上来的比拉下去的还多。首长差点晕过去。兜里的手纸都揩完了,屁股还没揩干净。首长出来,团长政委等在门外送行。首长一言不发,登车走了。一个团的工作,就被“噗嗵”一声报销掉了。首长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印象,只有下一次再到这个团时才会改变。可是一个军区首长什么也不干,光把所属的团全走一遍,也要两三年时间啊。这意味着,这位军区首长在任期内不可能再到这个团来了。这个团再没有改变首长印象的机会。

周兴春说;“首长的眼光和我们一般领导不一样,他是察人之未察,言人之不言。我们可不能叫这个团的悲剧在本团重演。请大家就这件事做原则领会,不要笑过就算了。”

他所说的这位军区首长,今年元月确实到过本师七团,而且差一点要到炮团。这位首长确实对七团工作满意,后来确实又不满意了,原因不明。至于首长上厕所噗嗵一事,则是周兴春偷偷杜撰的,而且是在一次蹲茅厕时杜撰的。不过。在座者无人疑心是杜撰,它听起来那么真实,起了强烈的警钟之效。

周兴春重视厕所。当战士时,他就喜欢躲在厕所里读书看报冥思,那里不受人打搅,没有哨音和口令。解一次手,他能读完两万多字的东西,起身后,绝不会头晕目眩。及至当了团政委,这个习惯仍没断根,每上厕所必带点东西进去看。他发现自己在厕所时头脑格外清晰,思维异常灵敏。任何棘手问题,只要到厕所里蹲下,他准能想出几个主意。厕所是他的小巢,那里淡淡的氨的腐酸气息,特别有助于他兴奋。久而久之,厕所成了他思考时的据点,他经常带问题进来,带办法出去。有一次解手,长达四十七分钟,厕所外有人两次寻找政委。他忽然意识到:部下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了,他们会对此做某些杜撰。于是周兴春开始限制自己,每上厕所带一两份报纸进去,看完就出来。半小时内解决问题。

然而,只要意识到有人在注意自己这个习惯,他就无法在厕所静心思考了,身旁隐伏着某种侵犯。唉,领导者的自豪与悲哀,都在于时时该该老被人注视。他想把众人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是一种功夫。把众人目光从自己这儿分散掉,则是一种更高的艺术。

周兴春听到外头车喇叭鸣叫,迅速完事,把每一个钮扣都扣好,给脸上搁一点笑意,大步奔出厕所。

二十米开外,停着北京吉普车。苏子昂站在车旁笑道:“老兄,我按得是连队集合哨,一长两短。你听出来啦?动作很麻利呀。”“见鬼。我以为是上级来人了。”

苏子昂看见周兴春军装口袋里插着报纸,远远一指它:“潇洒!”

周兴春扬面高声道:“敢于潇洒!”

“敢于摹仿潇洒。”

“呸,潇洒摹仿我!”

“哈哈哈,老兄,你一天比一天让我敬重。我苏子昂先后与四个团政委共事过,唯有你,比他们四个捏一块还要强些。怎么着。今天陪我到各处转转?转到哪个连,就在哪个连吃午饭。”

周兴春早就和苏子昂约定,要陪他把所有营区都看一遍。85年全军整编,炮团接收了三个团的房地产,根本看管不过来,一副沉重的负担。

周兴春道:“你想不到你这个团长有多大。告诉你,两千两百零三幢营房和建筑,平均每人一点七幢。这堆破烂分布在方圆一百多公里区域内。除了我和后勤处长,没有人弄得清楚。你要每处看到,先要下个大决心,跋山涉水过沟,累死个熊奶奶。”

苏子昂道:“姚力军副师长告诉我,那一年师里接收了被裁掉的79军军部,师部开了进去,气魄一下子扩大三倍。乖乖!他说,比淮海战场上咱们一个师吃掉人家一个军还痛快。”

周兴春苦笑:“也算是一种看法。”停会叹道,“居然也有荒唐到这种地步的看法。”

“上车吧。”苏子昂拉开车门,模拟首长秘书,把手掌搁在门顶上,以免周兴春碰着头。

周兴春坦然地接受了小小戏弄,坐进前座:“唔,本人也配备正团职驾驶员啦。你的执照是从哪儿骗来的?”

“师后勤。弄个报废执照,贴上照片,审报新的。”

“大胆。我随时可以揭发,吊销你的执照。”

“我帮你弄一个。我知道你也会开车,但你怕影响不好,不敢开。弄一个就合法了。开车是运动,也是休息。你瞧我们一个人一辈子配发多少塑料皮证件,”苏子昂滔滔地数出一大串名目,“顶管用的还是驾驭执照,转业时你就知道了。”

周兴春注视车前公路,承认苏子昂车开得不错。里程表显示,这台车的公里数远高出其它小车。苏子昂的每个动作都撩拨他的驾车欲望。但他抑制着,出于一种大的坚信:苏子昂那种生存方式终究会倒楣。

“如果你翻车,咱俩都死了,对炮团是坏事还是好事?”周兴春问。

苏子昂惊异地看周兴春一眼。心想,此人的思索可真彻底。

周兴春继续说:“对炮团当然是坏事,十年翻不过身。不过对干部是个好事,咱们一下倒出两个正团位置。”

“你准备安置谁呢?我想你不把继任者挑选好是不肯安息的。你肯定对善后事宜心中有数。”

“当然喽。某某和某某某,顶替咱俩最合适。不过我会断然撤销这个团,让你我成为团史上最后一任团长政委。”

苏子昂轻微颔首:“听起来埋藏很大的悲痛。”

吉普车驶抵丁字路口,正是镇中心菜场。海鲜味儿跟随烈火一样扑过来。满街水漉漉的。铁笼里塞满了活蛇。篷杆上挂着一兜兜的红黄水果。扁担竹筐自行车四楞八叉。麻袋里不知何物噗噗乱动。车轮前头无穷货色,随时可能压碎什么。苏子昂连续鸣笛,笛声在这里根本传不开。苏子昂说;“恨不能当一回国民党,跳下去打砸抢。”

“你想象一下,每次上级来人进团部,都有要被一堆臭鱼烂肉堵半天,见到我们将会是什么心情?”周兴春平静地说,“与沿着宽阔公路驶进军区相比,完全是一个侮辱。人家没进营门,印象先坏了。”

“怎么样?你把理论放一放,先告诉我怎么办。”

“已经到这了,只有前进无法后退。你不用鸣笛,非鸣不可时也温柔点,小声来两下。你照直走,压不着他们。也别刺激他们。道上有两条红漆线,专供吉普车通行,线虽然被踩光了,他们心里已经留下分寸感。”

苏子昂依言换档,笔直地驶进去,无数次险些压到人群脚面,但都侥幸地擦过去了。车身碰到人的肩、臀、胳膊,人家浑不为意。倒是苏子昂焐出一身大汗。“要解决问题,非要等把人撞出脑浆。”

“你太乐观了。上次县委的车在这条街压死个人。调查结束,是死者被菜贩子挤到车轮底下来了,驾驶员毫无责任。县政府要取缔这个菜场,老百姓大闹一场,最后,只在路上标出两道红漆线,双方妥协。脑浆管什么用。”

“你不是和县里关系不错吗?”

“确实不错。”

“请他们把这个菜场迁到别处去,拓宽通路。要不,万一来了敌情,咱们被窝在里头,死都出不来。”

周兴春面色阴沉:“敌情?惹人笑吧!那帮老爷知道根本不会有敌情,要解决问题不能跟他们谈敌情,只能谈钱!我们没钱,我个人和他们关系相当密切,喔不——相当亲切!但这只是个人关系而不是军民关系。要讲军民关系嘛,大致是一种斗智斗勇加斗钱。我分析,他们看上我们的团部喽,暗中盼望我们迁走,把营区大院低价卖给他们。整编那年,县政府拿出三万美元,收走了一个驻军医院一个油料仓库。妈的等于白送。现在,他们又耐心等我们给挤得受不了的那一天。我理解他们,这是军队和地方利益的冲突,高于我本人和他们的关系。我要是当县长,也会这么干。我对付军队比他们有办法。信不信?”

“本团不是接收了三个团部吗?为什么不迁到别处去?”

“等会你就知道了,都在山沟里。家属就业,孩子上学,干部找对象……唉,团部只能安在县城。喔不——被逼进县城。”

苏子昂提高车速,几个衣装散乱的士兵从车旁掠过,他居然没停车盘问他们,他对自己的冷漠也略觉吃惊。他不准备再当四处瞪眼的团长,那没有用。野战军堕落为县大队,并不是一个团的悲剧。身边的政委已经适应到如此程度,可见任何个人都无力回天。苏子昂到职之前,曾经有过两个渴望:第一、渴望得到一个落后成典型的团,他在治理过程中积累大量经验,丰富自己对未来军队建设的思考:第二、渴望得到一个先进成尖子的团,他好把自己多年思考投入实践,将来做几个大题目。现在,他发现两者俱失,他来到一个不是部队的部队,这个团从环境到性质,都不能承受他的强硬设想。它们不再催生军人而是催眠军人。

“我们确定个顺序吧,先从最难看的地方看起。”

“榴炮二营。驻地就是原79军军炮团。”

30

第六章

30.团的残骸

三面是半死的山,中间挟着一个团的残骸。从山上往下看,到处滞塞着化石般僵硬气氛,令人插不进一只脚。花岗岩和高标号水泥筑造的营房、礼堂、车炮库、办公楼、宿舍区、修理所……统统开始腐烂,散发冰凉的苦酸味儿。残骸们还保持着炮团格局:通道与炮场的最佳关系;团部分队的适宜距离;各哨位和弹药库的理想视野;炮种和炮库的精确比率;隐蔽性和机动性的合理追求;等等。这些不可捉摸的神秘格局,正是炮兵积无数战争经验凝聚的精髓,它们散落在残骸中,证明这破烂山凹确实存在过军人生命。苏子昂从屋檐拐角,从树梢上空,能够看见现已消失了的通信线路。他从野草丛中踩过,草茎下面是混凝土场地。所有建筑物的门窗、自来水管、电线木梁,都被人坼走卖了。只剩下炸药才能对付的牢固墙身,下半截蔓延着厚厚的青苔。他被一个汽油桶绊了一交,随手一推,汽油桶从当中裂开,跟烂布一样无声无息,简直不敢相信它曾经是金属。他不知道下一脚将会踩着什么,只得把脚掌提高高的,悬在半空中凝定不动,透过草丛往下看,这时他品味到绝望的意境。

周兴春从后面拽住他:“你正站在水塔顶上!别动!原地后退。”

苏子昂才发觉脚掌落地后,地下面传出空洞的声音。自己怎么会走到耸立空中的水塔顶呢?

“跟着我走。”

周兴春沿着草色发亮的地方走,草下果然是石砌小径。他们一路而下,来到团部中心。两头水牛趴在大礼堂里嚼着身旁草堆,悠闲地望他们。外头还有十数只山羊,或卧或立,一概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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