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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汉-第4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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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时间已经来到七月末八月初这个节点,秋收都已经开始了,若是白日光线好的时候,必然是满目山野青黄之色,让人望之忘忧,而此时曹孟德原本想看皱一池秋水,却不料来到池塘畔才发现,秋水虽在,却已经铺满青黄落叶,满塘无风自皱……曹孟德驻足于此,也是久久未动。
其实,曹操比谁都清楚,孙坚之死对于盘踞在中原腹地的孙氏政权而言,宛如泰山崩塌,而正如荀彧所言,孙坚既死,那这中原腹地谁都能占据,唯独孙氏政权没有资格继续维持。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仅仅是因为孙策才刚刚18岁,没有任何威望和羽翼,也不仅仅是因为此时还在战时,拥有荆襄6郡之力的敌人刘表就在跟前,迟早会摆脱束缚发力,更重要的一点是,孙氏政权本身太过于依赖孙坚本人了。
从内到外,皆是如此。
从内里而言,这个政权固然在表面上维持住了一个看似稳固的统治,可内里却根本禁不住动荡……他们掌握了昔日大汉帝国最腹心、最精华的一片土地,却和之前的袁术一样无法吸收这片土地的精华,与这片土地真正融为一体,所有的一切宛如没有地基的大厦。
他们政权主体人员是以孙氏家族为核心的江汉徐杨一带的游侠、江匪、豪强、老卒,或许后来还收纳了零散的本地偏门豪强人物,却没有多少本地士人系统性的参与到政权主体建设中去,能够维持势头全靠不停的对外扩张成功;
他们掌握了本地名义上所有的官职,理论上统帅一切,却没有通过屯田和对豪强的收买掌握真正控制本地民力、物力,能够让这些人战战兢兢,维持服从状态,其实全靠横行中原的孙坚及其部属的武力震慑;
他们确实拥有一支强悍而善战的军队,却是孙坚凭着个人魅力与资历统合而成,而且内里也太杂太乱,更要命的是相对于本地而言这依然是一支外来军队。
除了政权对内无法有效控制地方以外,孙坚的死亡对于从外部维系政权的打击更是简单直接……孙氏政权能够成为中原四强之一,能够和他曹操,还有刘备、陶谦这些人结成同盟,能够和公孙珣达成不战默契,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孙坚本人!
曹操和刘备的义兄是孙坚,公孙珣认可和欣赏的也是孙坚,陶谦、朱儁依仗的西面盾牌还是孙坚,刘表畏惧、吕布忌惮的同样是孙坚……其他人算什么呢?
整个孙氏政权,地盘广大、人口众多、军队强盛,却宛如空中楼阁,一开始就全然依靠孙坚个人的威望、能力、私谊、资历来维,而此时孙坚既死,那孙氏政权的崩塌恐怕就在眼前了。
实际上,孙文台本人死前清醒的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要求子女家人扶灵往江东而去,并公开允许自己的部属投靠曹操与刘备……这是一个领袖与男人死前能为部属和家人所做的一切!
如果他的家人按照这个遗言扔下一切归乡的话,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势力会对他的家属作出多余动作,刘表恐怕都会沿途礼送,曹操、刘备、朱儁更会尽全力照顾他们;如果他的部属按照这个遗言各自投奔曹刘的话,那曹操和刘备一定会甘之如饴,双方之间将不会有一种类似于‘降将’的隔阂。
但是,孙文台常年征战在外,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虽然才十八岁,却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而他的那些部属们也各不甘心……原因很简单,孙文台能够认识到局势不可挽回,但他的部属和才十八岁的孙策又怎么可能明白呢?
就算是明白,这么大的地盘,谁又能轻易舍得呢?
只不过,这天下间有些东西太过重要和宝贵,不是舍得不舍得就可以决定留在手中的……曹孟德立足于秋塘之畔,观望许久,既不知许褚早就偷偷跟来立于身后,也不觉日头渐渐东升,更不晓得无数将领、本地官员前来请谒却被荀彧、曹仁给阻拦了回去。
而日上三竿的时候,其人终于是转身归入都亭内,却又开始亲自磨墨铺纸、提笔回信给自己的好女婿兼干儿子。
这封信毫无文采可言,通篇更像是河北那边如今流行的公文宣告一般,堪称毫无余缀:
首先是哀悼兄长孙坚之死;
其次是重申孙坚遗言与自己取其旧属故地的正当性;
再次,则直言孙策不到十八岁,依照汉制没有任何理由被授以两千石以上官职,仅以爵位则无权统帅这么多的官员,也没有资格逮捕这么多朝廷命官,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暴乱之举;
再往后,更是直接了当的点出来,时值离乱之秋,孙氏政权内部既无本地士人支持,也不能有效控制本地豪强与百姓,一句话,平素殊无人心,如今反而有此失德之举,一个外来政权是不可能继续立足的;
最后,曹操干脆直言,天下皆知,他与孙坚、刘备义同兄弟,相约托付妻子,如今既然孙坚身死,孙坚的事情他与刘备不处置,谁来处置?孙坚之前担负的天下重责,他与刘备不担,谁来担?所以,他将与豫州刺史刘备一起亲自前往宛城,主持孙坚葬礼,发葬江东,并收养其妻子,还要和刘备一起,以亚父、叔父的身份为孙策妄为之事与南阳士民作出交代。
至于众口铄金,无论是孙坚之前对领地内的严苛统治引发的不仁之名,他曹操今日有取其兄家产的不悌之名,还有孙策肆意妄为引发的民怨沸腾,他曹操一力担之……因为他是孙坚的义弟,孙策的亚父,更是大汉奋武将军,孙坚不仁是他曹操没有起到规劝的责任,孙策残暴是他曹操没有教育好的责任,至于统合孙氏旧地,更是他身为大汉臣子的责任!
孙策那封不知道出自谁手、所谓卖惨割地求情之信,乃是半公开发出的,而曹操的回信干脆是以布告形式一路贴过去的……信到之处,莫说颍川,便是被孙策用武力压制住的南阳之地也干脆纷纷易帜!
孙策明明手上还有近一万机动精锐部队,却在这封布告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他的军队刚刚镇压了一个城市,逮捕了为首之人,结果马上旁边的城市就挂起了曹字大旗;然后他的军队继续往隔壁城市进发,结果刚刚离开,身后的城市就又关上了大门,又挂上了曹操的旗帜!
部队在自己的领地内得不到补给,无法进入城市屯驻,却反而屡屡遭遇到阻击与袭扰,昔日让孙坚傲立于中原的三郡密集城市,此时反而成为了他们的致命弱点。
等到八月中旬,在颍川主持完秋收工作的曹操正式进军到宛城东北重镇博望的时候,整个南阳的根子其实已经全然姓曹了。
这种场景,甚至让引兵来到南阳最南端比水地区的吕布都有些惊吓,毕竟,以吕布的出身经历和视野限制,他是很难理解这种非直观力量的,甚至因为未知而有些畏惧……因为之前公孙珣就是以一种类似的荒谬方式忽然打败了董卓!
对于那场战争的后半部分,吕布到现在为止也只能理解到贾诩背叛他献出潼关的阶段,却一直都不懂为什么后来公孙珣轻兵直入郿坞就能导致还剩下很多纸面力量的董卓忽然土崩瓦解。
蔡邕给他解释过,但吕布听不懂。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宛城昔日袁术的后将军府邸,今日的破虏将军府,灵堂之上,浑身缟素的孙策眉宇之间难掩英气,而英气之间却也难掩哀色。“那就是我这位亚父大人那封回信上写的东西都是真的,父亲大人临终有那番遗言也是早就窥破一切后的最佳处置……我们在中原本就不得人心,本就难以立足,本地士民根本不把我们当成官府来看,只是当做一群南地来的水匪而已!”
朱治、黄盖、徐琨、吴景、祖茂各自哀伤难定、气氛难名,却无言以对。
而半晌之后,倒是一旁才十一岁的孙权忍不住拽着自己兄长的衣袖出言打破沉默:“那大兄要如何?向亚父纳降吗?”
“依我看,还不如投刘豫州。”未等孙策开口,祖茂便愤愤而言。“与曹奋武相比,刘豫州就体面多了……他本是豫州刺史,将军生前也确实有分汝南之地与他的意思,而他此番也只取辖下汝南之地,然后便停在朗陵不动,反而让人觉得舒服!”
“我也觉得投刘豫州更好。”徐琨也忍不住插嘴。“之前李通曾有书信来,说刘豫州占据朗陵后,曾派使者去他那里,彼时他以为是劝他降服,举邓县向刘豫州的,这样一来南阳南部十余城便无可幸免……”
“结果呢?”孙策随口问道。
“结果刘豫州的使者反而劝他遵循臣子之道,安心守卫邓县,不要担心朗陵的家人、族人,凡事须有始有终,方为臣节。”
“这确实比曹奋武体面多了,但反过来说,也是对汝南势在必得,将李通早早视为他的人了。”裹着孝布的朱治肃容应声。“但不管体面不体面,你们想过没有……刘豫州既然早早占据了汝南,咱们也上来便许给了他汝南,他为何还在朗陵屯兵不动?之前这段时间可正是秋收时节,虽说他只动了一万兵,可如此时节,便是一万兵放回去也是有大用的……”
“我不是说了吗?”孙策不以为意道。“这只能说明亚父布告中所言俱是实言,从大局而言,南阳谁都可以占,唯独咱们没资格占,因为人心不服,而强占此处也只会让中原抵抗河北的大局出现漏洞……所以,刘叔父那里之所以驻军不动,一方面乃是他爱惜羽毛,因为我摆出抵抗姿态不愿闹出叔侄相争的局面;另一方面却是以大局为重,鼓励和支持亚父那里对南阳的吞并!换言之,你们不要想着投靠刘叔父了,他是支持我亚父的。”
言至此处,孙策稍微一顿,复又加了一句:“非只是叔父支持我亚父来取南阳,也不只是本地士民希望亚父来取,便是我曾在陈郡随从亚父许久,也知道他是一个大大的英雄,中原只有在他手上才有与背面相抗衡一二的道理。其余人等,咱们平心而论,便是刘叔父也受制于出身,先天不足!”
堂中一时再度沉寂。
隔了许久,又是年纪尚小的孙权忍耐不住:“大兄,既然天下人都要亚父来占南阳,你也觉得按道理该亚父来取,可你为什么不让给他呢?他是咱们亚父,还是你岳父,当日在陈郡他就与你说过,将来让你做大将军……”
“是啊。”黄盖终于开口,却也显得有些黯然起来。“既然少将军也觉得依道理该是曹奋武来为中原事,那何必在此不动呢?曹奋武停军在博望,俨然是等你去见他的。”
“说的好啊!”孙策牵着孙权的手,忽然回头望向堂中自己亲父棺椁,然后一声叹气。“父亲有遗言;南阳士民皆已抉择;刘叔父给足了体面;亚父更是干脆直接,表面了决心……按道理,讲大局,论人伦,谈时势,我都该举南阳降于亚父,然后依仗着父亲的余泽在亚父麾下奋战,将来说不定也能得一番大前途……”
听到此处,众人情知有异,反而各自期待或紧张起来。
“但是我为什么要讲道理?”言至此处,孙策复又回过头来,睥睨看向自己父亲的一众旧部,却已经双目通红。“我为什么要顾全大局?为什么要讲人伦时势?我父亲死了,留下我一片基业,然后因为我有一个挡不住的亚父,就要拱手奉上,难道还不许我心不能平,气不能顺,继而含愤倒行逆施吗?若人人讲道理,论大局,人人都识时务,我孙氏本该在吴郡富春江上扎着芦苇筏子卖瓜!你们也该在江南做水匪,何来在这里讲什么道理?!”
堂中众人神色各异。
“我受先将军大恩,少将军有什么吩咐,祖茂绝无二话……不就是一条命吗?”片刻的沉寂之后,祖茂第一个俯身称命。“若要用兵……我来做先锋!”
“用兵必败,何必用兵?”孙策苦笑道。“若没有这个亚父,我孙策与诸位倾力而为,汝南、颍川不谈,南阳未必不能稳定,但有这个亚父,便是我再不服、再不忿,也抢不过他的。”
“那少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朱治也先行俯首以示服从,然后才恳切询问。“请少将军明示,何为倒行逆施?”
“不是倒行逆施,而是顺应大义……”孙策上前扶起朱治,就在灵堂上昂然扬声言道。“我欲奉先父遗命扶灵归江东,朱将军欲随我渡江至吴郡家乡再开基业吗?朱公伟垂垂老矣,二子一个贤明一个昏悖,昏悖的执掌兵马,贤明的却偏偏不知武事,岂不正是用武之地?”
众人俱是一怔,而孙策却又继续缓缓而言:“至于南阳之地,朝廷自有正经南阳太守,且如今正在南阳境内,我欲举宛城以南归吕府君,以求自江夏归乡,不也是顺应大局的吗?说不定还能以此来请后将军替我表一个亚父大人不愿给我的两千石之位呢!而且此时此刻,也只有从江夏走,才能维持住兵马不为人所夺吧?”
朱治、祖茂、吴景、徐琨等人俱皆沉默,却心中颇为意动……中原难以立足,关键是若无孙策在中间,此番事后恐怕更难容于曹操。
既如此,何妨归乡开创基业?
“先破虏将军大恩,非一死难报。”停了片刻,众人瞩目下的黄盖也终于发声。“少将军欲走江东,我也愿意追随!”
孙策缓缓颔首。
话说,这就是孙策比之历史上要强许多的地方了,那就是孙坚在其人活着的时候就独立了起来,并且完成了本集团内部核心人员对他的个人效忠。
孙策子承父业,却不需要像历史上那般在袁术的体制内费尽心思拉拢父亲旧部了,这些核心人士,顺理成章效忠孙策反而是理所当然。
当然了,其余人就不是这样的了,一万精锐,等到江东还能剩多少那就是两回事了。但孙策决心已定,就是不服,就是不忿,就是不平,就是要自己干,又哪里会在意这些呢?
另一边,曹操枯坐博望,等了许久都等不到自己义子至此,却反而等到了后者聚集兵马、家眷,兀自率众扶灵南下,然后吕布引众五千连渡比水、淯水,逼近宛城的消息……一开始曹操还没弄清楚这两件事情的关系,只以为是孙策因为对自己有气避开了自己,然后其旧部感念孙坚旧恩,随从护送出境而已,至于吕布则被他判断为可能是趁火打劫!
但随着吕布举着南阳太守的印绶沿途兵不血刃接手淯水沿岸各处要地,并同时四处传扬后将军袁术已经表孙策为折冲校尉后,曹孟德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干儿子是真与自己赌上气了。
这个小疯狗宁可自己去野地里与其他野兽撕咬个头破血流,也不愿意服从自己从而换的些许安稳。
然而,消息确定,曹操急令出兵南下与吕布抢占宛城之余,却居然没有动怒,反而是荀彧一时难以接受。
“文若何至于此啊?”同车而行,一路向南,反而轮到曹操来安慰荀彧了。
“有些人心难料罢了!”荀彧颇为自责。“身为明公军师,我当劝明公早趋宛城的,如此算是失职。”
“你此番筹划其实已经计比张良了……颍川十七县三十城,若非你的缘故,我如何能轻易取下?便是南阳北面二十县也有你的一番功劳……”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不懂事有反复、人有顺逆的道理。”荀彧坐在车上,恳切直言。“只是不曾想天下居然有这么多不顾大局,倒行逆施之人……那孙策年方十八,还是一个少年,还与主公是如此关系,就因为不服不忿便要平白生出一番乱事,还要引兵归乡割据,可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愿意从他?!”
曹操看了眼身侧比自己高半头的荀文若,却是微微摇头:“这番话,人人皆可说的,唯独文若与我不可说的……”
荀彧心中一怔,面上却未有表现。
“为什么这么讲?”曹操望着周围满目旷野缓缓言道。“因为你我二人本就是为了一己私心违背时势,倒行逆施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呢?那小子作出这番事情来,今日他扶灵南走,我看在他父亲棺椁的份上不做追赶,但将来真有一日对上,我难道会手软?这不恰如公孙文琪眼中的你我吗?”
“可咱们……”荀彧终于是没有忍住。
“咱们在公孙文琪眼中,何尝不是个不顾大局,以私心动乱天下之徒呢?”驷马战车颠簸向前,曹操打断对方接口言道。“而若是再加上私情,不还有一个刘玄德吗?他在文琪眼中又算是什么呢?将来刀兵相见是一定的,但可曾见公孙文琪为此大发雷霆,弄的失态难为呢?而且何止是我曹操、他刘备、你荀彧,还有孙策那个小子是倒行逆施?便是公孙文琪自己,当初在董、袁大局之下,不也是以倒行逆施的姿态夺得今日天下大势呢?”
荀彧默不作声。
“说到底,人人皆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人人也皆有自己的一份私念……既然赌上来了,不过是一命而已,又何必论什么是非呢?”曹操继续幽幽言道。“于咱们而言,只要咱们觉得咱们自己的路是对的,然后拼尽全力去争,又何必在意他人呢?唯独乱世之中不比平世,平世还可以拿经文辩一辩,乱世之中,不同流者相撞,不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如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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