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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汉-第1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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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首的刘焉捻着胡子看向自家的好儿子,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心疼是心疼自家儿子孝顺,懂得为自己出头,好气却又是在气他愚蠢……须知道,这是人家的地盘,是能翻脸的地方吗?
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吕范、审配、董昭、娄圭、王修,这五人同时起身,俨然是要救一救场。不过,眼见着其余人等一起起身,他们五人反而一起迟疑了片刻。
公孙珣见状不由大笑,却是在众人颇为无奈的目光中回身到自己座位前满上了一杯酒,然后一手捧杯一手拎着自己的椅子走到上首刘焉身旁。
“方伯远来,席中仓促,也没什么取乐的东西,所以特意出来为戏,逗一逗大家,”公孙珣放下椅子,双手捧杯而笑。“言语中有所冒犯,还请方伯见谅。”
刘焉看了对方一眼,也是放下捻着胡子的手,一声大笑,就接过对方赔罪的酒一饮而尽。
一时间,满堂大笑,吕范等人也都各自落座,唯独刘范像个傻子一样,尴尬了好久才在董昭的悄然示意下悻悻然坐了下来。
“下吏刚才所言俱是戏言。”赔礼之后,公孙珣居然就势坐在了刘焉身旁,却是难得正色起来。“方伯受天子命,巡视冀州九郡,若是真觉得我当日所行有所失格,还请放心处置,此事确实是我公孙珣一人为之,我也绝无半点推脱之意。”
刘焉一时捻须干笑。
“不过,”公孙珣亲手捧壶为对方满上酒杯后也是再度失笑。“之前唯独一言出自真心……越矩不越矩且不多言,可下吏却自问不负于职。然而,来邯郸两月清除了山匪,为此便引出了襄国长妒忌失衡,做下如此不堪之事。而接下来,秋收之前下吏还准备清查田亩、户口,清算财政,然后还要兴建学校,推崇文教。种种事端,尽力而为之余想来也是少不了闲言碎语的。届时,正需要方伯在上,保护一下我们这种难得做事的下吏!”
刘焉缓缓颔首,举杯而饮,却是没有出声。
又喝了小半个时辰,大概是有吕范、审配这些知机之人在宴中调解气氛,倒也看不出中间出了些许不快的事情。
而等到银河高悬,宴会也终于是彻底结束,不过,堂外庭中之人是兴尽而归,堂中高坐之人却多是各怀心事。
“去请董公仁董县长过来!”甫一回到被专门腾空的干净小院中,刘焉不等自己儿子开口,便直接下了一个命令。“说我有事问他!”
“今日确实有些操切了。”同一时刻,公孙珣也是对自家几个心腹文士坦诚认错道。“不过,今日行为乃是因为之前在洛中恰好知道此人一些事情,又多喝了几杯,这才忽然失措,一时兴起多说了几句,却也是试探之举。”
几名心腹面面相觑,他们之前只以为公孙珣是脑子一时发热,但既然是有针对性的举动,那他们反而不好多言了。
“董公仁,你是个老实人,我只问你一事,你从实说来。”刘焉见到董昭过来,居然是一刻也等不及,便开门见山。“如今天下局势,真的是如公孙珣所言那般看似清平,实则势如危卵吗?”
董昭思索片刻,倒是缓缓颔首:“方伯,我是个老实人,不愿说谎……十八年前天下是个什么光景我没见过,但这天下确实一年不如一年,倒是真的。”
—————我是惭愧的分割线—————
“”
PS:感谢新盟主澲灭之光……这个字念ye吗?尴尬,断更请假反而多了个盟主,惭愧至极。
第二十一章 摒除万般事(下)
公孙珣带着几分酒意,说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缓缓踱步来到后院,却见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妻子坐在后院檐下一处栏杆上,正仰头眺望星辰。
“阿芸倒是好兴致,”公孙珣漫步走过去,将侍立在妻子身后的婢女挥手赶走,然后顺势弯下身来将对方揽住。“夏风悠悠,星河皎皎,确实够美。”
赵芸头也不回,只是盯着头顶的银河坦诚言道:“非是看皎皎银河,乃是在看其中两颗星而……”
“让我猜猜,”公孙珣侧身坐到妻子身旁,然后戏谑言道。“莫不是牵牛织女二星?”
牵牛星与织女星的故事,早在《诗经》中便有雏形,到了此时,故事更是已经完备,大概就是彻底将牵牛和织女二星拟人化、夫妻化,然后营造出银河将夫妇二人分隔两岸,只有七夕相会的情节,并因此诞生了一个传统节日——七夕佳节。
然后,还随即衍生出了大量的风俗习惯。
“然也……”赵芸依旧仰头望着星空,声音却不禁有些慌乱,因为她的丈夫忽然把鼻子凑到了她的脖颈上。
“阿芸这是专门熏香了?”公孙珣深嗅了一口后问道。“七夕未至便要仿七夕风俗熏香求子吗?”
“没、没有的事情。”银河下的赵芸面色微微泛红,却在极力否认。
“这身衣服也很奇怪,”公孙珣忽然又拽了拽对方身上的紫色上衣。“哪里有在家中穿这种衣服的?”
“这不是……”赵夫人终于忍耐不住了。“这不是你喜欢的赵国款式吗?”
“且不说什么赵国款式,”公孙珣也是终于揽着自己妻子失笑。“咱们接着说这牛郎织女,各地风俗不同,故事不同,不知道阿芸你们清河那里牵牛织女二星的故事与我们辽西有何不同?”
“并无不同吧?”赵芸虽然对对方陡然岔开话题感到不满,但终究是能够‘理解’,便也就顺势说起了自己从小听来的故事。
“就是这样吗?”公孙珣听完后不以为意道。“河东织女是天帝之女,嫁给了河西牵牛郎,婚后织女荒废机杼,引起了天帝大怒,让她回河西织布,每年七月初七才许与丈夫见一回?”
“不然呢?”赵芸不解道。“莫非你们辽西的故事还不同吗?”
“倒也不能说不同。”公孙珣摇头言道。“只是阿芸你不觉得奇怪吗,一个牵牛郎如何娶得一个天帝之女?你与子衡的夫人相善,应该也知道,便是一个县中豪强大户都嫌贫爱富不愿嫁女儿给有才却家穷之人,何况是天帝之女呢?”
“这……这倒也是。”
“故此,我们辽西那边却是有一番牵牛郎如何娶织女的故事。”公孙珣一边将妻子抱到腿上,一边戏谑言道。“你要听一听吗?”
“说来也无妨。”赵芸倒也是大胆的环住了自己丈夫的脖子。
然而,听完以后,赵夫人却是有些面色古怪,乃至于隐隐有些膈应:“盗人衣物,胁迫回家为妇,这不是强拐女子为妻吗?”
“然也。”公孙珣倒也坦诚。“依照律法,牵牛郎活该被处死并分尸……”
公孙珣没说话,汉承秦制,拐卖良家与群盗、盗墓都属于严重罪行,因为这些行为除了犯罪本身外,普遍性都还有其他社会影响,群盗是团伙化的意思,盗墓是毁人祭祀的行径,而拐卖良家则对社会风俗起到了巨大的破坏作用,所以都是要格外严厉处置的——也就是杀死以后还要分尸示众。
当然了,到了此时此刻,豪强的肆无忌惮和流民的大规模出现,使得社会秩序出现了根本上的动摇,这些律法的执行也就变得‘因地制宜’且‘因人而异’了起来。
“那为何会有如此故事流传?”赵芸当然不解。
“首先当然是有人‘无意间’编出了这个荒谬故事,”公孙珣叹气道。“其次,却是豪强富户妾婢成群,贫民百姓苦无一妻……那么若是能偷一件衣服便能取一美妻,又如何不是好事呢?故此,这种故事在中上人家里还是少有耳闻,但在下面贫民中却是口口相传……实在是他们太受制于无妻之患了。”
赵芸坐在丈夫怀中,吊着对方脖子,张口欲言,却又面色一红,然后方才勉力质问道:“那秦罗敷不是夫君你看上的吗?还为此专门央了这赵国国傅作了一首《陌上桑》!”
“那首诗跟我没关系。”公孙珣连连摇头,宴会前他便第一时间打听了秦罗敷事件的缘由,哪里会不知道这里面缘由。“那是国傅做的诗,约好了让咱们家给他做雕版的而已。”
“是吗?”赵芸将信将疑。
“而且,这首诗背后的故事不止是秦罗敷当日一人一事……”
公孙珣愈发失笑,却是将国傅韩拓这首诗歌背后的三件事一一讲解清楚:“你懂了吗?诗歌本就是歌以言情、歌以论志,其中所述未必经得起推敲,甚至为了对仗和工整,有些时候还会生搬硬套……恰如这什么‘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说实话,当日官寺内我也曾见到那秦氏女,倭堕髻和明月珠是真的,但什么黄裙紫衣我可是到了今日方才见识到的。”
黄裙紫衣,缀着明月珠,只是因为为人妇不好做倭堕髻的赵芸面色绯红发烫,心中却已经信了七八分……自己丈夫傍晚才回来,一回来便做宴款待自己认错的冀州刺史,此时身上都还有还有些酒气、汗味,若是临时编的,也不大可能将诗的来历编的如此天衣无缝。
更不要说,对方的态度还如此坦诚直接了。
“那秦氏女……”良久,在自己丈夫戏谑的注视下,赵芸这才恍惚出声。“秦氏女家中都已经接了我送去的聘礼。”
“那便接了呗,”公孙珣轻松应道。“秦氏女确实有几分殊色,我虽然不至于有什么想法,但夫人一番心意我又能如何呢?难道要再去退亲?”
赵芸一时气急。
“不过,阿芸你须知道,”公孙珣以掌抚过妻子脸颊,顿时便让对方安静了下来。“我今年二十有四,算上今日受了聘礼的秦氏女,乃是一妻三妾,而这三妾的来历你也应该心知肚明……唯有一妻,乃是我唯一倾心相求的,当日你祖母不来寻我,我也是要去你家求纳的。”
“我不信……”
“便是不信也无所谓,”公孙珣依旧从容。“结发夫妻,本是同路启程,至死方绵绵,除非你我之间自生嫌隙,又怎么能因为一些别的人或者别的事情而有所顿挫呢?”
“我只是……只是见阿玉怀孕,心中乱了一些方寸而已。”赵芸勉力应道,说到底,她终究只是一个勉强二十岁的人妻。
“那便借着星河之光,也与你一个孩子便是。”
“可惜,当日在并州没去成五台山……郎君,且回屋去!”
“我刚才便已经把人打发了,此处并无人。”
“哪里能在院中……”
“《诗经》有云: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正该借星辰精华求子……阿芸你这裙子为何系的如此紧?我且用刀了。”
“猫……猫在院中,它在看!”
“阉了的,没事……再说了,《诗经》有云:林有朴樕,院有阉猫,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正合大义!”
“《诗经》哪里……哪里有阉猫?!”
………………
刘焉一夜没有合眼,只是坐在院中仰头盯着漫天银河发呆,等到天色渐明时困倦的不行了,再加上院中又起了露水,这才回去稍微歇息了一会……然而,太阳刚刚化了露水,那公孙珣便忽然来访,逼得这位冀州刺史不得不仓促起身,在院中与对方相会。
“方伯!”公孙珣双目通红,俨然也是昨夜未曾好好休息,但在院中与刘焉相对而坐时,言行举止中却透着一股神清气爽。“珣一夜未眠,却是思前想后,有一言不吐不快,所以冒昧来访,还请你不要见怪。”
“邯郸令且直言便是。”同样双目通红的刘焉不由连连哈欠,也是强打精神……毕竟他知道,这种私下相会才是真正能解决问题的场合,必须要认真应对。
实际上,便是亲子刘范,此时都被刘焉给赶到院子外面去了。
公孙珣正襟危坐言道:“今日要说的,乃是下吏治理邯郸,心有所感……”
“心有所感?”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刘焉简直想骂人,但也只能微微板起脸来嘲讽两句。“我怎么觉得邯郸令治理邯郸是肆意妄为呢?上下无人敢不从,无人敢不应。”
“我初来邯郸之时,确实气势嚣张。”公孙珣对对方的态度完全不以为意,只是从容言道。“受到手下王叔治的规劝后才稍微收敛。但是,等我巡视邯郸西北,见到当地丘陵中的贫民后,虽然重新变得恣意妄为起来,但此时多是出于怒气而非傲慢……方伯可知道我在巡视路上亲手杀了一个县尉吗?”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刘焉一脸疲倦的答道。“而且从辽东到洛阳,从塞北到邯郸,无虑侯杀人太多,何止是一个县尉?”
“下吏虽然杀人众多。”公孙珣幽幽直言道。“但多是战场相对,或是刑狱之下的执法之举……唯独这个县尉乃是我怒而杀之,无法可依!”
“你是来寻我自首的?”刘焉登时精神一振……这是送把柄给自己吗?
“当日我到一处山坳乡里,正好遇到一伙太行山中的群盗下来劫掠。”公孙珣根本没有理会对方,只是自顾自言道。“拿下后问话时他们便招认,曾在何处何处杀人,又曾在何处何处掳掠……最后其中一人居然招认,他曾经在某处劫掠时摔死过婴孩。”
饶是刘焉也算是年长之人,此时也不禁为之一怔:“竟至于此吗?”
“我因为家中妾室正怀有孕,也知道为人父的道理,便当即大怒,质问他劫掠之余为何如此猖狂无度?方伯知道他怎么答的吗?”
刘焉缓缓摇头。
“他反问我,一婴孩而已,摔便摔了,贵人为何如此愤怒?”
“无耻至极!”刘焉面露厌恶之感。“像这种罪大恶极又不知悔改之人,正该严刑处置!”
“这是自然。”公孙珣昂然道。“此种人留在世上也是祸害,我便斥责他不知道为人父母的天性,然后下令处死……然而,此人死前依旧不服。”
“他有什么可不服的?”刘焉冷笑反问。
“他说,他自己的亲子、亲女凡八人,都曾被他直接摔死,以避口赋。”公孙珣缓缓言道。“而且乡里之间多是如此,那时为何无人说官府中的贵人与税吏不知父母天性,逼他杀子求活?而等到他摔死了别人家的婴儿,就要被处死呢?”
刘焉面色大变……他虽然在阳城山避祸十八载,但毕竟是个有学问有智略的人,哪里不知道这里面的道道呢?
史书上清楚的记载,税吏们征收算赋,到了极端情况,甚至会一年收几十回,以至于路上的征收队伍前后连接……这必然是类似行径了,以至于平民百姓一个婴儿都养活不起,最后还入山为盗。
然而,更可怕的是,正如这个盗贼所言,平日间别人都不把他们当人看,那么一旦他们掀起祸乱,又怎么会把那些贵人当人看呢?
烹了你又如何?屠了你又如何?
彼时,尔等贵人官吏难道不是将我们看做鱼肉吗?难道不是践踏我们如污泥吗?
“我又问他籍贯,再询问当日地方税吏是谁,那县尉回护于本县同僚,不肯作答。”公孙珣继续言道。“但我正在怒气之上,便以冒犯于我为罪名,直接亲自动手杀了这县尉出气,然后又将那贼寇明正典刑……后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后来遇到一个黑山下来请降的贼寇,我虽然不喜欢他的为人,却依旧留他任用,便是要告诉这赵国人,我不与其他人相同,愿意不计出身容纳他们。”
刘焉惶惶打断对方:“邯郸令想说什么,可直言于我,不必再说这些了!”
“方伯!”公孙珣跪坐而起,大礼相拜。“昨日我借酒所言,实在不是虚妄戏言。如今天下的局面,是底层百姓无立锥之地,存活不由身,指不定便有陈胜吴广、赤眉绿林之事;然后,豪强大户虽然家富势大,却无上升渠路,心中对中枢也是多无尊崇,宛如秦末六国贵族,又如王莽治下各地豪强一般。一旦乱起,怕是有倾覆之危啊!”
“为何屡次与我说这些话?”刘焉不由苦笑。“不与别人说呢?”
“因为我知道别人是不信的。”公孙珣叹气道。“天下间的官吏贵人何其多也,有几人愿意如我这般每到一处便去乡里间点查死婴呢?天下间的才智之士也很多,但又有几人会如我这般将心思放在做事而非做官上面呢?所以,我从未与别人说过这些心腹中的言语。而之所以要与方伯讲,乃是我昨日便隐约猜到,方伯乃是一位真正尽职尽责之人,您是愿意信我话的,也是少有愿意去亲眼看一看这大汉倾覆之危的。”
刘焉默然无语。
“方伯!”
公孙珣忽然将怀中断刀掷在了对方跟前,然后又将上升衣袍解开,露出了胸腹。
“这是何意?”刘焉目瞪口呆。
“我知道方伯来时一定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交代,与我为难……您不要否认……而我也不愿意做推辞之语,以县令杀县长是我所为,今日所言县尉更是无罪被我擅杀!刺史权责极重,所以,您若是想治罪,现在便可以杀了我!”
“胡扯!”刘焉直接从席中跳了起来。“焉止于此?!”
“桥公言我外刚而内韧,锋利为天下冠,”公孙珣光着上身,凛然抗辩道。“也有不少人言我像桥公……实则不然!桥公百折不挠,三起三落,我却是难受一时之辱!这天下间的官吏多为碌碌无为者,少有的聪明人也都只想着个人进退之道,如我这般辛苦做事之人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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