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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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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心不让他揉,他就一直睁着眼睛,第二天起来又睁不开眼睛。若姜只得迁就他,也许他到了没有什么可以揉的时候,会自动戒掉这没出息的习惯。
三十七岁的桑儿没想到,小木匠那只不老实的手又长到他儿子身上了。这时候桑儿的水蜜桃脸已经缩成了灰褐色的坚果,胳膊腿被若姜练得像冬瓜一样粗壮,从肘下到胳肢窝,吊着一坨厚实的、没有光泽的、中年的肉,乳房又下垂又鼓胀,像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农妇的乳房一样。这样的身体,让小木匠的儿子迷上了。有一年他特别喜欢亲脸蛋,桑儿那张皱巴巴的脸让他咂咂地亲个没完,让桑儿产生了一分母爱,她三十五岁再次拒绝出嫁时,心里很清楚,最舍不得的已经不是若姜,而是这个孩子了。
这孩子五岁开始学拳术、剑术、马术和弓箭,九岁进入狩猎场。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像亲爸爸,一双鹿眼睛。由于若姜的眼睛也大,丞相误以为这是对的。他的身子骨还没长开,只是比同龄的孩子高、比他们灵巧。看起来,他就像一只大眼猴。在狩猎场,一个郎官摇旗指挥孩子们放箭,谁要是在野猪没走近时吓得放箭,就罚他给一百只弓缠牛皮,九岁的田鸢也不例外。有一门叫“弋射”的功课,是用带线的箭射飞禽,每次把线拉回来后,田鸢的箭上都是空的,郎官很奇怪这个射野猪都能射中眼睛的孩子怎么就射不中飞禽,其实,他知道母亲爱天上飞的东西,总是故意射偏。
他甚至怜悯市场上挤在笼子里的那些掉毛鸡,问母亲:“鸡有心情吗?”若姜说:“心情?这个东西,大概人和动物都有吧。”田鸢便把市场上的鸡都买下来,放养在花园里。它们一个个被黄鼠狼吃掉了,若姜教育他:弱小的动物只配关在笼子里。当她听说田鸢用羊皮鸢从山上飞下来时,吓坏了,又乐坏了,写信给许黻:
“上苍是在补偿我!我一个废人,竟生出这么个儿子!六夫人的公子说‘田鸢他妈是瘫子’,田鸢就跟他赌,背着羊皮鸢轮流从山顶往下跳,看谁变成瘫子,结果六夫人的公子在山顶吓得发抖,根本不敢跳,他再也不敢惹田鸢了。他比田鸢还大三岁呢!”
田鸢特别喜欢飞,喜欢初春的大风像水一样托着他,绿浪在脚下翻滚,喜欢山路上一个养蜂女呆呆地看着他,也喜欢在空中看着侍从的马队朝他下落的方向跑。当时许黻已经是狩猎场的看门人,田鸢飞下来崴了脚会让许黻给揉,他的脚特别肿时,许黻会用针在上面扎很多小眼,用嘴把淤血吸出来。也就在这里,许黻给他看了“黄汤里泡着饼”的世界地图,他说世界不该只有这么大,“从东海往东走,一直走到我的马桶那儿,就有一块新大陆,在实际的旅行中,那地方有三万里远,那是太阳住的地方,我早晚也会去的。”田鸢怕他被烧焦,他说:“不可能,你早晨没看到吗,太阳在东边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热。”田鸢问他干吗要去那么老远的地方,他说:“那儿还没有人,谁去了谁就是国王。”
田鸢四岁时有了个弟弟叫田雨。若姜刚把田雨生下来时,他只有四斤重,后来老是比同龄的孩子矮小,学女孩子蹲着撒尿时会被草丛淹没。若姜不指望他习武,却发现他是文曲星下凡。他三岁就认字,四岁就读完了《山海经》,有时还无师自通—若姜的手刚指到生字,他就念了出来。如果他学过“士”字、念出“仕”字,倒也好理解,可他无缘无故地念出一个“稷”字,若姜就纳闷了。她问桑姑娘,问府里的其他人,他们都说没教过田雨,她只好把这当成田雨的夙慧—前世带来的知识。田雨的后脑勺比常人鼓起一大块,若姜觉得这就是夙慧之所在,但兄弟姐妹们把这叫“梆子头”,他们说,打更的人找不着梆子,可以把田雨的脑袋卸下来,握着他的细脖子打更。田鸢还带头叫他“松鼠”,因为他吃东西时喜欢团起细细的胳膊抱着吃,就连吃一块饼也是这样。
可他的聪明是大家不得不服的,他六岁时帮工匠测出了藏书楼的高度。本来工匠要从楼顶吊一根绳子下来,但有一层层屋檐碍着,绳子拉不直,测不准,田雨解下了自己的腰带,说用这就可以测。他量出楼的影子有五十三根腰带长,自己的影子有两根腰带长,差二十六倍半,再乘以自己的身高,就知道楼有多高了。工匠们尤为惊讶的是,这六岁的孩子还想到影子会跟着太阳变,先让人在两个影子的端点用石头做了标记,再量。他说他早就用这种办法测过府里所有的高楼了。
“藏书楼是咱们家最高的,”他说,“比宗庙还高一尺。”
让若姜不解的还有田雨的棋艺。这孩子刚开始学棋时连死活都看不清楚,有时却能走出一连串正确的应手。若姜觉得这可能又是夙慧,殊不知这孩子有一种神秘能力—对他所爱的人,他有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若姜指着生字,田雨念了出来,这是听到了若姜心里念那个字的声音,现在下棋,田雨偶尔能看到若姜心里想的下一步。到六岁时,田雨已经能听到若姜心里的整句话。那时若姜经常和孩子们一起看戏,她的眼睛和孩子们的眼睛都盯着戏台,但她不跟着孩子们一起笑,田鸢兴高采烈地把脸转向她时,她的眼神冷冷地表示:别打搅我,人的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等于她的心在那里。田鸢不知道养尊处优的母亲有什么可以发愁的,田雨说:“母亲心里想的是你的事。”
多年以后,田鸢才知道弟弟那透视人心的可怕巫术,这给弟弟带来的是负罪感,是一辈子的不开心—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是那些声音非要跑到他心里去,他不敢声张,更不会用来伤人,所以不管田鸢怎么叫他“松鼠”,他都不会说出田鸢是个私生子。等田鸢知道这一点时,才开始尊重弟弟,而弟弟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田鸢也有自己神神道道的地方。田氏家族有一条通神的长廊,左边是深沟,流着祭牲的血,右边是宗庙外墙,石缝没有用泥糊上,每次祭祀之前,大家要把许愿的香插在上面,他们相信神闻到血腥味飞过来时会看一看墙上的香,而且知道哪根香是谁插上的。正因为如此,田鸢十二岁时发明了自己的通神法—把他暗恋的姑娘扔掉的花插在自己门上。他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神,他的神管他的愿望,别人的神管别人的愿望,那姑娘之所以从来没看过他一眼是因为那姑娘的神听不见他的祈祷,但她摸过的花和她的神有联系,田鸢可以把愿望告诉这朵花,由这朵花转告她的神。
在通神方面,他弟弟田雨走得更远—不是把愿望丢给神就算了,还要神给他一个答复,这或许是一种尊重吧,托人办事总要问问人家办不办得到。当他想知道一个姑娘会不会看他一眼时,说不定会绕全城转一圈,告诉自己:“回到那棵树的时候如果脚步是单数,神就答应我办这件事,如果是双数就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他发现最后一步是第五万三千零二十步,会把最后一步迈小点,使结果成为五万三千零二十步半,这样就既不是单数也不是双数,他就有理由推翻这次环城旅行,再设计别的规则来折磨自己,或许是环球旅行吧。反正他不能让答案来得太容易,也不会用掷铜钱之类的小把戏把未来变得太明确。他小时候最大的愿望是不要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吃饭,因为一看他吃饭的样子,大家就要叫他“松鼠”。大家吃饭时,他躲在阴暗角落里敲打火石,想:“要是下一次打出火星,我就得去跟他们一起吃米饼蘸蜂蜜。”打出火星他又想,“不对,刚才那是瞎想,不是神的意思。神说要连续三次打出火星,我才得去吃米饼蘸蜂蜜。”他认认真真地敲了三次,每一次都是虔诚的、用力的,因为神警告过他,只要有一次作弊,以后的问卜就统统无效。三次都打出了火星,他又想,“神刚才说的是米饼蘸蜂蜜,可现在,他们正在吃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于是神告诉他要连续打十次火,才能决定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的事。他就这样不断找到理由把打火石敲无穷次,让自己留在黑暗中。
实际上没有人吃得下梅子和螃蟹酱卤过的野猪肝。那是七月间,祠堂里热得像蒸笼,还要点那么多火炬,在大厅里堆一座冰山也不管用。那些冰是冬天从河里采来,存在地窖里的。冰的后面是火,火的后面是舞台,在黑暗的祠堂中组成一片光明得不真实的空间。此刻,田鸢被舞台上一个唱神曲的女巫深深吸引了,她的圆脸被青铜的多枝灯照得如同明月,田鸢的目光越过冰与火,拥抱她,亲吻她,含住她肉嘟嘟的嘴唇,饱尝那歌颂祖先和神的歌声的甜味。祭祀持续了十五天,每天唱两场神曲,田鸢连听了三十场。他愿意变成舞台上的白鹤被她骑在胯下,也愿意变成虚拟的日月挂在幕布上,让她对着他歌唱。他把这样的愿望告诉了许愿墙上的香:在梦里能够亲一亲她。最后一天,他正在出神,有人攥住了他的手。他抬头一看,是个陌生的瞎子。
“这个叫‘鸢’的孩子,应该把鸢放在床底下。”瞎子说。
谁也不知道这瞎子是怎么躲开卫兵溜进宗庙,又是怎么辨别方向的,他又从供案底下揪出了田雨。田雨正在找打火石,那打火石被他玩着玩着就丢了,他有这毛病,玩小东西略一走神,那东西可能会消失,比如跟若姜学写字,写着写着笔没了,在书简下面、书案下面都找不着,连珍藏着木鸢的小盒子也是这样没了的。若姜曾请方士为他画符,挂在他胸前,但是就连这也消失了。瞎子叹息道:“倒霉孩子啊,早晚会把自己弄丢。”仿佛是为了证明这预言,他把田雨推到一面镜子前,大家看到镜子里没有人。尤为奇怪的是他知道这孩子的名字,他念叨着“田雨,田雨”,突然嘶声喊叫:“申时的雨落到丙寅的土里,无声无息,这孩子将死无葬身之地!”
卫兵们扑过去抓他,他们的手毫无阻力地穿过了这瞎子的身体,而他的真身出现在镜子里,眼睛睁开了,还在嘲讽地闪着。若姜自己推着轮椅轱辘冲过去,问镜子里的人:“什么叫‘申时的雨落到丙寅的土里’?我孩子的名字不吉利吗?请先生给他起个新的名字!”他说:“没有用,决定命运的是出生时起的名字。”若姜哭了,瞎子开始往外走,在镜子里往祠堂门口走,若姜扑到了镜子上,那人已经走到镜子里的院子里,与此同时,在真实的院子里根本没有他的踪影。他就要消失在铜镜中时,突然回了一下头,话音像从水底传来一样:“把这孩子寄养在屋顶没有瓦、屋里没有铜的人家,或许能消灾。”
戎族
之后,田雨被送到了桑姑娘家,在西郊的十里堡,十多年前公鸡乱叫的晚上,小木匠就为这个请她喝“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的酒。丞相给这家人钱,但叮嘱他们千万不要把屋顶的茅草换成瓦片,千万不要买铜器。
若姜看着小儿子刚刚读完的《山海经》,心里一度空荡荡的,这种心情久违了十二年,她曾经在不搭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体会到,这是不得不中断某种深深迷恋的习惯时特有的空虚,她忽然觉得爱就是一种习惯。大儿子的依偎又将她带回了遥远的、她的心灵完整地属于许黻的年月里。许黻曾经在信中说:“我们可能在十年中真正地见一次面,但是我们的情意不会变。”若姜抚摸着田鸢的头发,想:“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们还能把通信的习惯维持到今天吗?”她知道许黻在另一个黑暗的空间说:“十二年前,我们见一面是多么容易!信上有你的香味,但是没有你的体温!”于是她对虚拟的许黻说:“小木匠,这已经不是你曾经拥有的身体了,它已经破碎。”
午睡后,医生照例来到,谈到一支黑色的大军正在消灭一切国家,他们打胜仗后不留活口,因为评军功时要把头颅铺在一个广场上点数。他们是荒漠上戎族的后裔,腰间没有玉,就连当官的也只是挂一个布袋子,装着改错别字的小刀和磨刀石,他们下葬时整个身子团在棺材里,还喜欢拿活人殉葬,至少有两位国王让妃子陪过葬,据说不是先杀再埋,而是活埋,这样妃子在阴间服侍他时可以更鲜活。若姜问亡国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孩子都要说外国话,是不是以前的钱都变成了废铜,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要流落街头……医生说这可能不是一般的亡国,戎族会把中国人的祖宗留下的九鼎投入熔炉重新铸造,铸出团着身子进棺材的规矩、拿活人殉葬的规矩,说不定一年不再是十二个月,新年不再是一月,要是连四季的顺序、星辰的数量都改变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但丞相告诉若姜:“不用担心,就算国王被杀掉,我们这家人也没事。”接着朝廷下令,年俸三百石以下的男人都要上战场。若姜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见许黻一面,许黻只留下了一封信:
“战争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富贵和贫贱将来都没有定数。你们好好保重。”
黑甲军
许黻所在的队伍开到了西部边境,他是个管辖五十人的小官,他们在黄河边安营扎寨、设置荆棘路障、把大捆的刺槐扔在冰冻的河面上,敌军要进入齐国,必须渡过这段河。守了两个月,都没有动静,许多士兵长了冻疮,粮草、肉和盐的供应出现了短缺,流言在军队中传开了:丞相是个里通外国的奸细,他正在克扣军队的粮饷,以便敌人顺利地打进来。一天半夜,熊熊大火照亮了半个天空,树枝的脆裂声惊醒了士兵,热风鼓荡着营帐,几千里的路障同时变成了火龙,后面传来敌人的狂笑声。雪化成了河流,浸湿了齐国士兵冻裂的脚,黄河也开始流淌,面上浮着一条条熟鱼。这火燃烧了七天七夜。敌人从烽烟中涌出来,战车、战马、步兵横冲直撞,都是黑色的,他们属于一个崇尚黑色的国家。齐国将士纷纷倒在污水里。许黻看到晨雾中驶来的轮椅、随风奏乐的假人、木兰花长廊、青黑交织的饕餮纹……他的记忆被一声尖啸带入无边无际的虚空。
敌军兵临城下,城里只有留守的少量军队和老弱病残。侵略者面对紧闭的城门安营扎寨,养精蓄锐,攻下这座城,整个中国就是他们的了。丞相给国王上了一道奏章:陛下事实上已经成了一城之主,而不是一国之王,相持下去,敌人势必攻城,敌我力量悬殊,城池势必失守,以敌人在赵国的所作所为推测,接下来势必屠城,倒不如向他们投降,让他们统一天下,那时一定封陛下为诸侯,这个国家还不是陛下的吗?国王觉得言之有理,便派使者出城议和,又诏告全城:投降是保全我黎民百姓的唯一策略,民间不得抵抗。数日后的傍晚城门打开,老百姓都紧闭门窗。这些军人进城时看见的街道与当年小木匠看见的一样空寂,夜风把树枝上的残雪刮落,在他们头顶闪烁飞扬,地面也时而扬起一团团灰白色的旋涡。军队以黑蚂蚁的阵容,庄严地开进城,有些士兵好奇地向九重台的魅影张望,被骑在马上的军官抽了鞭子,但他们引以为荣的军纪在今天是无人观赏的。他们不动一草一木,不砸那些看来好像是关着火牛的门窗,谨慎得近乎尊敬,每个人都跟着前一个人的步点向未知的目标探索。他们被这城市的羞涩弄糊涂了,他们早就不习惯不遇到反抗了,倒宁愿陷进一个暴烈的阴谋,让一场突如其来的动荡使自己清醒呢,或者在这片白色的假象后面,竟然有一座隐藏的城以火红的壮烈在期待着他们?
傍晚,征服者的使节率领三千名黑衣黑甲的士兵进入王宫,他们连头盔都不戴,他们就这样藐视敌人,旁边那些身披褐色皮甲、戴头盔的侍卫,在他们看来都是木偶。使者登上玉阶,齐王脱去冠冕下跪,群臣也轰然下跪,一位老臣抑制不住哭声。使者朗声宣布君临天下的伟大帝王的诏命:命你交出传国玉玺、兵符及佩剑,免你死罪,贬为庶民,向南放逐三千里,在十五日之内动身,你本人及子子孙孙永生永世不得返回中国;命将军交出兵符,向西放逐两千里;武官皆贬为庶民,文官解职待诏;丞相原有官职罢免,赐关内侯爵位,任命为监御史,年俸二千石。
满朝文武怨毒地瞪着丞相,原来,投降以后被封侯的不是国王,而是他。国王死志已决:“寡人是世代的王者,到那蛮夷之地,哪怕开出一座金矿,也是耻辱!”他将传国玉玺和兵符摆在面前,将佩剑解下,手按剑柄,说:“这些东西交出去之前,寡人还是国王,这个国家尚未灭亡。寡人的最后一道诏命是:将这奸贼灭九族,杀尽门客奴婢,一个不留。”
说完,引剑自裁,血溅玉阶。一位将军突然站起来怒吼:“我们还没有亡国!”然后丞相的脑袋不知被谁砍了下来。几千具木偶复活了,他们杀退黑甲军,冲出王宫,涌进丞相府,执行国王的遗诏。医生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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