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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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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田雨的记忆中,这些好东西是模模糊糊的,他离开将军府时年仅八岁,心中只有关于血统的笼统概念,还是被乞讨的遭遇衬托出来的。苏秦衣锦还乡,那个挤兑过他的嫂嫂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田雨替他感到痛快。他一度迷上苏秦,但很快又迷上了张仪,这家伙,油嘴滑舌、八面玲珑、臭不要脸比苏秦有过之而无不及,挺讨人喜欢的。在外交中,他说话可以不算数,又不会输,耍起赖来装傻充愣,在田雨看来也无可非议。他跟楚国耍赖,把口口声声答应的六百里土地变成六里,这种事,在整套书里只有张仪做得出来,更妙的是,他这么不要脸,楚国的讨伐军还是被他带领的秦军打得灰头土脸。就这样,他居然还有脸、有胆进楚国,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结果他顺着楚王的毛捋,又把楚王哄顺溜了。说他是外交官,他倒像个间谍。只要书中出现张仪的名字,田雨就眼睛一亮、心中一喜,实际上他把自己当成了张仪。十四岁的田雨捧着一卷写满字的木头,小魂又丢了,现在它轮流附着在不同的说客身上,跟着他们摆脱贫贱的少年时代、飞黄腾达、让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都“前倨而后恭”。
他惊讶地发现,只要他迷上某个人物,此人的命运就按照他的愿望来发展,除非预先知道,或中途被别人告知坏的结果。先来看那些坏结果吧:在最早的故事中,智伯水淹晋阳失败,这是由于他事先看到智伯的头颅变成了尿壶;吴起被大臣们的弓箭对准时,趴在楚悼王的尸体上避难,群臣不敢轻易放箭,看到这里后面的简牍丢失了,下一卷书也没有后文,他忍不住向弄玉打听,又陷入失语症的弄玉写了张布条:“中无数箭,连同楚王的尸体。”这又是一个坏结果,但既然暴露了,田雨就没法相信别的结果了,他只是后悔贸然向旁人打听而不是自作主张地把吴起脱身的结果写在新的木片上、续到简牍上成为历史。
一旦他汲取教训,专心介入历史,历史就不再违拗他的意志了。赵武灵王在胡人的追击下得以脱身、庞涓这个人面兽死于非命、商鞅这个酷吏得不到好下场、苏秦发迹、淘气包张仪从楚国活着出来、范雎收拾了须贾……都是他迷恋、希望、后来又发生了的。面对接踵而来的好结果,他觉得自己不像在读书,倒像在写书,这套书不像是历史,倒像是自己的妄想。如果它真的是历史,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某种无法理喻的能力,粗略地说是预感。
成功的预感的前提是:不知道结果、不通过任何人的告知而仅仅通过这套书到达将来,以及深深地迷恋。最后一项条件值得一提:如果他不迷恋某个人物,预感往往会失效。比如说毛遂,此人出场不错,田雨佩服他跟平原君说的一番自我吹嘘的话,顺便替他想好了对楚王的说辞,但他的命运发展得太快,田雨还没来得及对他产生迷恋,他就扑到楚王面前去了,结果发生了出乎预料的事—毛遂居然像个刺客似的差点对楚王动粗,这种行为进一步把田雨的灵魂从他的身体里赶跑了。仔细思量这些事,田雨不由得怀疑这套书是双头人藏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专门用来哄骗那些想入非非的小孩子的魔法书,用一些虚假的文字帮助他们编故事。只要其中的历史有假,就足以证明这点。他写了一张布条,列出一系列只需要回答“是”或“否”的问答题,交给弄玉,结果得到了一连串整齐划一的“是”,连一个“否”字也没有。
预感如此灵验,引起了他的深思,心中的忧虑不亚于灵魂脱壳那一次。历史上很多事情都是难以预料的,因为它们受到灰尘那么不足挂齿的因素干扰着,比如有一股风把胡人的箭吹得稍准一点,赵武灵王就该丧命。然而他所盼望的事情几乎都应验了,就算赌神也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嘛。他关注起预感的实质来,这种预感针对的都是业已发生过的往事,究竟是事情已经确定、被他猜到了呢,还是因为他这么猜,结果才变成这样呢?那些自以为牢记历史的人,他们的记忆,是否也服从他的意愿—只要他不知道人们都记得些什么?弄玉告诉他:吴起中箭了,这时候,她的记忆变成了铁打的、改变不了的;但是,只要田雨抢在她之前、抢在所有人表态之前为历史祈祷,就有可能让弄玉、双头人……所有的人都记得“吴起跑掉了”。想到这里他有点害怕了,这不是预感,比预感更可怕,可能,很可能,是通过深深的迷恋改变历史。
“我在改变历史,而且改变人们的记忆,而且改变与历史有关的一切简牍、帛书、龟甲的字迹!”这想法令田雨发疯。他抛开那套书,胡乱翻找其他东西,希望看见什么出乎意料的事。结果,一片龟甲从简牍的缝隙里掉下来,阅读龟甲上的文字,他连预感都无从产生,因为他根本不认识那些鬼字。他怀疑弄玉也不认识,便去打扰双头人。双头人在他面前已经用不着戴头罩了,近日来他用尽稀奇古怪的药草使小头日益缩小、大头一天比一天开心。他用很大一块缣帛,为田雨写出了全部译文:
蓬莱之蓍,瀛洲之甲。斫而不分,昭昭盈盈。
千年一占,天子得之。未见羡门,焉知其数。
钧台一宴,五德不再。糟丘十里,四世而陨。
七窍剖心,玉衣赴火。九鼎无光,以下乱上。
六马之乘,水德之始。缁衣封禅,维始皇帝。
七月沙丘,鲍鱼之臭。三月大火,亡秦者胡也。
他说这是整个的历史,从诞生到毁灭。要是相信他的话,田雨就得把每行字当成五百年来看。实际上这不过是面条带回来的反动歌谣。他又绝望又庆幸:绝望的是再也不能篡改历史了,历史都摆在面前了,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庆幸的是不会在这屋子里发疯。当他回到人头涌动的餐厅时,明白什么迷恋啦、改变历史啦全是疯话,自己充其量算得上是一个会看书的人,看了前面的会猜后面的,如此而已。疯念头只能产生在双头人密室的庭燎下,它的光芒微弱得连自身都难以照亮。
七·神医
老巫医
田雨十四岁那年春天,一个老叫花子来到了空中城。他说他是从贺兰山匈奴人的地盘来的,他被关了十一年,现在自由了。但他的脸已经被匈奴人烫得稀烂,鼻孔是朝前开的红窟窿,半边嘴唇肿得像腊肠,那是以前十五次逃跑受到的惩罚。没用马拖死他就算便宜他了,因为他是个巫医。他的医术确实高明。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太,被他用针顺着脊梁骨扎了一串眼,用火罐吸出脓血来,就能走路了。他说这罐血是淤在腰上的,那罐脓是碍着腿的……就连“不死草”也不明白,下身的脓血怎么能从颈椎上吸出来。田雨觉得母亲在世时要是遇到这样的医生就好了。
“不死草”拿出在心灵瘟疫中记录疫情的十几箱木片请教老巫医,他说:“谁说互相洞悉心灵是一种瘟疫呢?也许它恰恰是正常的。相反,光靠声音不靠心来交流才有可能是真正的瘟疫,由于它发作时间过长,我们错把它当成了健康。”“不死草”顿时瞧不起他了。“不死草”连世界上存在着不死草都不相信,岂能相信这种异端邪说。他把跑腿的事全都推给了老巫医。在进城买药、上山采药的路上,老巫医救死扶伤,不收一枚铜子。没多久,云中出了个丑八怪神医的事就传开了。
弄玉陷入了有生以来最漫长的失语期,早在一年前田雨问她国君们为什么那么傻的时候她就哑了。百里冬重金请来的名医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使她分不清哪些是药哪些是羹,自从去年冬天她按照九原郡守从咸阳的御医那儿求来的方子吃了一些无用、无害又无辜的药以后,连耳朵也聋了。她现在连自己的咀嚼声都听不见。看着竞技场,她只觉得是一些影子在互相碰撞。心灵瘟疫期间在别人心里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无声皮影,那些遐想和回忆就是这样。
她心灰意冷地躺在被窝里,相信前十年的间歇性失语症其实是终生聋哑的前兆。看不下去的浪漫故事摊在枕头边,床头多了一个拉铃,用来叫仆人。田鸢一看见这冷冰冰的拉铃就心酸地想起母亲。他把饭放在案头,发现她手背上有几个黑斑,有的已经结成了痂,有的还是发红的,显然是用薰衣草烫的。田鸢捧着这只手想,要让她开心一点,只能祈祷心灵瘟疫再次来临。
田雨倒是给她发过心语,她听不见。这样也好,田雨这个心灵瘟疫的余孽可以继续潜伏在人群中。病急乱投医的百里冬打起了新来的老巫医的主意。容氏说:“一个治跌打的医生,治聋哑能行吗?”百里冬说:“他还能把孩子治得更聋更哑吗?”老巫医连听也没听说过什么间歇性失语症,但他说比他更神的医生在匈奴人那里,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医生,匈奴人才把他放了。
“他叫卢敖,是燕国人……”
黑盒子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冬的眼睛亮了。三十多年前,把剑从他胸口拔出来、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医生,就是卢敖的父亲,那时候卢敖还是个顽童,沉到旋涡里都死不了。亡国后百里冬和他们失散了,近几年又听见了卢敖的消息,他应该有四十岁了,他不仅是神医,而且,有人看见他在水上走,又有一种说法:他并不是在水上走,而是站在一条黄河大鲤鱼的背上。百里冬找不到他,据说他睡在树上,又据说他住在东海的岛上,还有人说,天上有一条街,卢敖的家在那里……现在好了,知道他在哪儿,不管他治不治得好弄玉的病,百里冬都要把他赎出来。据说匈奴人买他花的金子和他本人一样重,百里冬准备拿双倍的金子去谈,大约四千两。可是派谁去呢?牛儿哥是出色的武士,却没见过世面,光头是老江湖,却动不动就拔刀子,不善言辞……想来想去,百里冬只能选择自己。
弄玉躺在黑暗中,心灵的死水中涌来一股冰凉的暗流,把她惊醒了,她来到阳光下,看见一堆系着红绸子的黑盒子摆在父母门前,那是一些散发着幽香、涂着黑漆的木盒,像祭祀的神器一般镂刻着精致的图案,红绸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字:“丹砂”“铜镜”“貂裘”……她想:“这是送给谁的呢?哥哥要娶媳妇了吗?”可是清点东西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她多么想问问他们在想什么,她感到自己与人们之间缺少的已经不止是声音,她已经变成了隐身人。她又看了看盒子,在她的奇异视野中,所有的盒子都放大、变形了,能把人装进去了,光溜溜的盖子鼓了起来,红绸子化成了血水,她看见一双双白皙的手在打理棺材。
“这是怎么回事?”她用眼神问田雨。
“二百镒黄金求神医。”田雨在布上写道。
她立刻明白这是为了治她的病。她夺过那块布,唰唰唰画满棺材,又把一罐红颜料泼上去,抓起这张血淋淋的布往外冲。在没有心灵瘟疫的日子里,要让人看到她不祥的预感,只好这样。百里冬平静地说:“你别以为这仅仅是为了治你的病。那个人的父亲救过我的命。”弄玉举着那块布来到礼品盒旁边,让大家明白她画的棺材实际上是礼品盒。她的手上还沾着红颜料,容氏用湿手巾去擦,老也擦不掉,朱砂不断地从她的指甲缝间溢出来。
百里冬不得不重新考虑赎人的事。这事可能会变成抢人,去办这事就不能让匈奴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可他这张老脸在北方太有名了,万一匈奴人到空中城来寻仇,恐怕连清点棺材的人都不会剩下。
这段时间弄玉回到餐厅里,挤出笑容,要在父亲面前装成一个快乐的聋哑人,于是黑盒子被锁进了库房,铁箱子不知藏在哪儿了,事情好像就这样算了,她哪知道,田鸢正抢着干这桩事。
本来他不在百里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才十七岁,和秦舞阳随荆轲去刺秦王时一样大。秦舞阳够狠的吧,十三岁就杀人,可见到秦王还是吓得尿了裤子。田鸢连人都没杀过。但他想办法证明了自己的胆量。当时阴山上有老虎,捕虎的方法是在陷阱边拴一只羊。他代替那只羊站在那里。这还没有完,他必须不迟不早地跳开,要是慌了神过早跳开,老虎就不会踏上陷阱,要是腿软了跑不动,老虎就追上他了。当时树上藏着一些人,用弩对着那片空地,随时准备在他逃跑时射击老虎。结果,他把老虎运了回来。跟着去的门客说,老虎吼起来时,把一片林子的树叶都震落了,田鸢愣是稳稳当当地站在陷阱边。
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不眠之夜后,弄玉出门排遣无缘无故的揪心,发现一队车马正从东边的马厩开往南边的大门,这不是盐车,不是生铁车,它们太小,她忽然明白里面装着什么了:那淌血的黑盒子,那四千两黄金的铁箱子!她没有追上他们,还在大门口跌了一跤,田鸢在马背上回望时,她看见朝霞在那双鹿眼睛里凝成了金色的亮点。她爬起来,朝他留下的滚滚黄尘无声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匈奴
鄂尔多斯高原的春风断断续续送来游牧者的笛声,田鸢在马上仰望那行踪不定的乌云,太阳雨打湿他的半个肩头,而另一半沐浴在阳光中。他们押着四千两黄金和几车礼品前往贺兰山。在青盐泽畔,他们被匈奴人的骑兵围住了。根本就没看清这些人是怎么出来的,要说是从草里钻出来的,还不如说是从乌云里冒出来的,因为乌云和草原在地平线上是分不开的。他们听不见同伴说话,也分不清扬尘和乌云,他们被持续不断的轰鸣和旋涡裹在中间,旋涡中闪动着马蹄、兵刃和蛮子雪亮的眼睛。这旋涡把他们越裹越紧,直到仅仅给他们留下迈步的空间。几乎不是他们在走,而是旋涡拖着他们动,似乎随时会崩溃,将他们碾为齑粉。当旋涡分开时,他们看到了匈奴人的单于。
单于躺在十六抬大轿上,枕头是一个女人的肚子,被子是另外两个女人的全身,还有两个女人跪在两边给他捶腿。胡人的翻译说,这买卖可以做,先把金子拿出来。田鸢要他们先把人交出来。单于把捶腿的女人推开,指着中国人大喊大叫。有的武士们按住了剑柄,但田鸢不动声色。过一会儿,翻译跑过来和颜悦色地说:“现在不能交货,他跑了怎么办?你们先把金子拿来,我们给你找一个笼子。”
“先验货。”田鸢说。
单于骂骂咧咧地系上裤带,带他们去验货了。货在贺兰山的岩洞里,有重兵把守。单于亲手打开铁门,在滑轮的隆隆声中,铁门缩进了岩壁。田鸢进了洞,铁门又轰然关闭了。田鸢把火把举到岩壁一角,照亮一个披头散发的小胡子。
“你就是卢敖?”田鸢盯着他的眼睛问。
“是。”
“你十岁那年到黄河里游泳,差点淹死,还记得吗?”
“黄河?我记得是雁门的一条小溪呀。”
“你父亲的痦子长在哪儿?”
“下巴上,在这儿。”
田鸢把百里冬教他的问题一一提出来,这个人对答如流。田鸢说:
“你自由了。”
“花了你们多少钱?”
“四千两黄金。”
“谁这么瞧得起我?”
“你父亲救过的人。”
“我父亲救过的人多了,是哪一个?”
田鸢有点生气了,这人到现在说话还像是一个名医在摆架子。
“你别问那么多,”田鸢的口气更加傲慢,“跟着我们走就行了。”
“不行。你不说让我去治什么人,我就不走。”
“他娘的!”田鸢心里在骂,但他尽量和气地对这位坐堂名医说:“天底下最美的人。”
卢敖想了一会儿,说:“如果单于突然不想卖我了,你怎么办?”
“他会把你送给我。”
“哦?”
田鸢不想再说什么,往门口走,卢敖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想劫持他?”
田鸢不说话。
“你想过在千军万马中劫持一位国王的下场吗?”
“……”
“就算我脱身了,你也会被他们剁成肉酱。”
“……”
“你就这么爱你主公的女儿?”
田鸢猛地回过头来,“你这个人总是这么爱管闲事吗?”
卢敖笑了,“不是管闲事。我告诉你,你要是蛮干,连我也救不了。匈奴人不像我们中国人,你劫了他们的父亲,他们正巴不得呢,他们等王位都等得不耐烦了。我还告诉你,他们继承王位以后连自己的妈都敢睡。”
“谢谢你提醒,”田鸢说,“我还有别的办法。”
单于款待了中国人两天,果然反悔了。一个叫冒顿的王子说:“卢敖卖四千两黄金,太便宜了,他才三十多岁,还可以用二三十年,你死以后,我还可以接着用。”单于说:“笨蛋,连账都不会算,还盼着我死。我四千两把他卖了,净赚二千两,再买一个治阳痿的医生难道还不够?”冒顿说:“他还会炼金呢,你能找到第二个炼金的人吗?你给他二千两石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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