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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戎-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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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格和洛盈安静地交换了目光,各自带着各自的心事,不知如何开口,于是便不开口。
伊格最后笑笑说:“你放心,你的所有镜头都在这儿了,我一点都不带走。”
洛盈不懂他让她放心什么,但她看到他诚恳的面容,点点头笑了。
两个人又匆匆交换了一些对展览会的看法,带着明显友善而浮光掠影的态度,没说很多。洛盈的脸庞白皙,睫毛长而黑,伊格的脸孔瘦削,卷曲的头发遮住额头,让原本深陷的眼眶更显得幽暗。
洛盈想了想问:“明天一早你就走了吧?”
“对。”他点点头,“清早的飞机。今天下午的新闻发布会和晚上的宴会我都必须到场,所以,走以前可能没有机会再过来了。”
“嗯。一路平安。”
“回去以后还能联系吗?”
“不知道,”洛盈说,“爷爷说星球间的通信正在商谈,但不知有没有结果。”
“我想,我之前可能对很多事都有误解,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机会向你们询问。”
“希望可以。我不懂的地方也太多了。”
然后,他们平静地互道再见,谁都没有提恐怕永远不会再见这个事实。上午的阳光和暖,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打破这和暖并不令人舒服。他们和气谈话,友好告别。伊格起身告辞,在病房门口回身点点头。洛盈看着伊格的背影,脚步决绝,像看着一只小帆船驶入茫茫的大海深处。
※※※
第二天清晨,洛盈在天台上目送代表团离开。路迪陪着她,一起坐在清早的阳光里。
一望无际的红色土壤上,阳光投下泾渭分明的影子。土地被齐整地切割成一半暗褐、一半金黄。笔直的线一寸一寸滑过粗粝的砂石,如同为雕塑掀开丝绸的帘幕。远处峭壁嶙峋,边缘处锐利得刺目。
清早的恬静让人忘记言语。洛盈和哥哥坐在难得的闲适中,良久无言。
洛盈过了很久才想起真正的大事:“最后的决议是怎么样的呀?我还不知道呢?”
路迪轻快地笑了:“对我们很有利就是了。”
“怎么说?”
“首先是两个水利专家留下了,教我们必要的合闸技术。其次……我们的代价不多。”
“他们没要聚变发动机?”
“没有。他们放弃了。”
“为什么?”
路迪露出狡黠的笑容,说:“因为我们的聚变技术要求发达的核裂变废料处理技术和海水处理技术。地球上核电最强的是欧洲,但海水处理掌握在美国人手里。他们不愿意技术相互公开,都怕未来利益遭受损失。中俄两国如果合作也能掌握,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互相忌惮,因而相互攻击,其他小国代表更不愿意让大国得到聚变技术,日后成为他们生存的威胁,所以最后全团放弃了。”
“那他们要什么了?”
“他们要了两项,剧院墙和隧道车。隧道车他们已经觊觎很久了,前两次也都谈过。主要是地球充满摩天大楼,如果能用隧道车实现楼间交通,会比汽车飞机便捷许多。至于剧院墙,主要是我和一个叫泰恩的家伙私下联络的。”
“泰恩?”洛盈恍然,“那天参观……”
路迪扬了扬眉毛,笑道:“是,是我安排的。我虽然想打仗,但爷爷不想打仗,那我只能帮着想想办法。没想到一试就成功,泰恩看来还挺有影响力,出乎我的预料。我本来以为他只是一个娱乐人物,但看来低估了他。昨天听说这一次地球经济危机很大程度上和他有关系,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懒得管,但能用这么小的一项技术顶替核聚变,捡了个大便宜,何乐不为呢?”
洛盈听到这里,心里动了动。
“那胡安伯伯呢?”
“暂时肯定不会有发兵动议了。”路迪笑了笑,“不过你知道,外交关系这种事……”
他没有说完,笑笑顿住不说了。路迪今天改换了普通的棉布衬衫,这些天第一次没有穿制服。他坐在一个沙石墩上,说得兴味盎然又轻描淡写。他双手搭在膝上,一只脚像是跟着音乐轻轻踏着拍子。洛盈静静凝视着他生动的眉眼。此时太阳已经升到正面,十分耀眼,他的金发开始闪闪发光。洛盈看着他,在熟悉中感觉到一种疏离。哥哥已经再也不是小时候的哥哥了,她也不再是小时候的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流浪到地球最大的损失。政治是哥哥最好的归宿,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将在哪里。
※※※
与此同时,伊格在航天飞机的座舱里扣好安全带。他凝视着窗外,平坦粗犷的大地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圆坑和碎石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在机翼一侧,白色狭长的登机楼像一座桥,在飞机和城市之间搭起最后的联络。桥有金属的骨架,弧度优美,一根根金属长管相互拼搭,缝隙整齐,透出内部的玻璃,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机场是井然有序的机械的运动场,一座座登机楼向四面八方延伸,形态各异的飞行器在精准的位置上沉睡。
飞机缓缓启动了。联络消失了。飞机向上腾起,轻巧地切断与母体的勾连。
伊格看着机场送别大厅,看到珍妮特在玻璃的一角。她没有和送别的官方团队一起来,只是独自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航站楼的角落。伊格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他能猜到。珍妮特穿着白色宽松的裙子,也许正是她年轻时送别老师穿过的裙子。伊格想象着老师的心情。十年前,那时那刻,他也许就是像现在的自己,坐在飞机的舷窗边,看着航站楼玻璃后面的白色身影,挥手作别,心里想着下一次来访。他那个时候应该也像自己一样志向踌躇,而自己也许也会像老师一样,以为还能回来,却终将一去不返。伊格开始理解老师后来对火星的感情,越是绝望地知道自己永别了那里,越是在心里念着,希望能回去。
珍妮特帮助他埋葬了老师的记忆。从那之后,伊格就没有进入过数据库。他不知道老师现在好不好,是不是也和朗宁老人一样平和喜乐,在永恒的智慧之塔中完成永恒的守候。他也许还和从前一样容光焕发,也许还能常常和珍妮特聊天对答。伊格看不到这些了,但他希望如此。
泰恩坐在伊格身边,看着手中屏幕上的文件,迅速处理,偶尔抬头。伊格知道,这一次他是最大赢家,谈判得到的剧院墙技术将极大地装点他的“梦幻之旅”,成为体验式观影模式,为全球二十座城市带来不菲的利润。他考虑过吉儿的衣服,但最终还是选定了剧院墙。
“你为什么不和洛盈交易,却和她哥哥交易?”伊格问他,他知道不是因为自己。
泰恩微微笑着说道:“因为我能看出那小子想要的是什么。那个墙的技术归他负责,如果和地球谈成了,接下来的这些年就会有稳定的团队和项目经费。这小子很有野心,想迅速往上爬,能当这种负责人是绝好的机会。我们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但至于洛盈……我只能说我没法理解。”
在泰恩的语境中,不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人就不可理解。他精通各种经济学效用函数,但其中没有不求利益最大化的函数。他洞悉各种情势动态,但他坦诚,他不能理解洛盈和阿瑟。他对此不以为意,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他不求理解所有人,只想理解能理解的。他为阿瑟尽了他所能做的,请最好的医生,住最好的房子,像最好的朋友一样看望他,但他没打算去理解。伊格知道,自己并不能责怪泰恩,他只是时刻按自己认为对的去做,按自己的公式作着精准的决定,计算每一种可能,将结果优化。他不认为这世界上有其他意义,也就不会去理解对意义的追寻。
泰恩有一句话伊格觉得自己得承认。当谈判的结果公布,泰恩笑笑说,斤斤计较才是定状态的根源。伊格承认他是对的,代表团成员为利益各不相让,只有泰恩给他们共同的好处,他们都依赖泰恩传播形象,依赖形象建立选民的信任。这一次智慧股大跌对每个国家的研究员和知识购买者都是强烈打击,只有泰恩不受太大影响。他只是市场的维护者,向买卖双方收钱,但不参与买卖。他早预见过这种大跌,也就能预见大跌之后各国政府对自己的更强的依赖。火星之旅是他拓展生意方向的最好机会。他从一开始就抱定了与火星合纵,不管右派查克教授多么主张地球各国连横。
除了泰恩,这一次还有一个人很高兴,那就是贝弗利。他将是泰勒斯的新一代主题公园的形象大使,主题公园以火星和环保为主题,贝弗利也将借火星的经历将自己的优雅传遍全球。贝弗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和泰恩各取所需,战事的危险悄然过去。
伊格不想理会这些。他知道算计的伦理有算计的哲学,整个世界就建立在这样的哲学上,他现在已经不会为此过分操心。他要关注的事情变了,他想要汇集天下的镜子,重新整合破碎的光。老师的记忆已安眠,遗愿正等他延续。世界仍然有某种精神等待他靠近,也等待他收集。他望着窗外越来越小的城市,在心里悄然说了声再见。这是他十五岁见过的星球,也是他二十五岁铭记的星球。他想他永生不会忘记。
金色的大地悠远沉和,一马平川,视野中的火星,有一种风笛的味道。
※※※
“哥,你看!”路迪正在说话,洛盈忽然轻声打断他。
路迪站起身,转向窗外。天空仍是幽深的暗蓝,一架银白色的巨型飞机盘旋着升上天空,飞行速度极快,机翼反射的光芒在头顶一掠而过,如同一点流星,从大地落入天空,划出完美弧度,迎向太空里看不见的古老飞船。
洛盈头脑忽然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和地球的全部联系在这一刹那终于都切断了。从此,地球正式成为了记忆中才能出现的词语。她的一部分生活结束了,另一部分生活刚刚开始。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生的使命该去哪里寻找。天空繁星闪烁,辽阔的土地一片寂然。
后记
谢谢你看完这本书。这本书是故事的一小半,还有一大半在下一本讲完。两本就是全部,不会无限延长。只是一些前尘往事尚未来及说完,当下也需要完整的结尾。谢谢你能继续关注。能有缘被你读到,是很幸运的事。
曾经看过一部很好的小说,法国人塞尔日·布鲁梭罗的《猎梦人》——远在《盗梦空间》之前,没有什么名气,却让人印象很深。
故事讲的是一种具有特殊能力的人,能够潜入梦境,醒来时产出一种“梦晶”,奇异优美,成为极有吸引力的艺术品,引入投资。主人公在梦里和自己的女伴搭挡,上山下海,抢劫银行,统帅部落,产生出很美的梦晶。只是他每一次进入“下界”就不想再回到“上界”,每次从梦境世界醒来都异乎寻常地困难,最后只想住在“下界”。他的梦晶很贵,但那不是他的目的。
这是又一个关于现实与幻境的故事。猎梦人沉入的是自己制造的幻境。写小说的人喜欢这个故事。他在写作时活在另一个世界,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个世界有多真实。这是写作带给入的美好的地方,它用另外的世界与现实的唯一性做着微弱的抵抗。
这本书能出版我很感激,尽管距离最初写作已有四年。写作本身具有无上幸福,即使没有副产品也很幸福。能出版一部作品很美好,因为它为我保留了未来仍然继续写作的可能性,同时让我认识同路的朋友。因为如此,我非常非常感激。
想感谢一直支持我的妈妈和杰,没有他们就没有写作的我。想感谢尽心尽力帮我的编辑心弈、褚盟和喃喃,感谢新星出版社的主编,感谢格非老师和刘慈欣老师,感谢所有支持过我的老师和朋友。谢谢你们。
《下册:回到卡戎》
云之光
引子
“瑞尼医生,当年战争的动力是什么呢?”
“应该说是……自由。”
“种族自由吗?”
“那倒不算。我们至今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种族。”
“那是阶级自由?”
“也不是。当时参与战斗的有各种各样阶级的人。”
“那是什么自由呢?”
“生活方式的自由吧。”
“就像美国的独立?”
“有一点。但不全一样。”
“可是地球人说我们没有自由,他们才有自由。”
“你觉得谁更自由呢?”
“我说不清。自由的定义是什么呢?”
“你对它的定义是什么呢?”
洛盈咬了咬嘴唇,忧伤地看着瑞尼,说:“我不知道。这是我生活最大的困扰。”
书
在火星上看火星,火星城市是远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一样的地方。与巴别的梦想相似,空中花园的梦想也在火星的城市中绚烂地复兴。整个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整体,房屋线条流畅层层叠叠,平台和廊柱相互连接此起彼伏,玻璃的穹顶下到处都可以见到盛开的鲜花和繁茂的草,绿意盎然,晶莹剔透。
火星的城市布局有漂亮的几何结构,像用尺规画出的一连串图案,在阳光下浑然一体,闪闪发光。在空中俯瞰,最突出的就是每个社群中央的中心建筑,零星散布在整个城市,像沉睡中蛰伏的巨人或收翼的飞鸟,以不同的姿态遥相呼应。它们通常远远高于四周,如同中世纪每个城镇中央都有的高大的教堂。小路在它们周围环绕,向四周延伸开去,三角与圆相互内切,条幅似的步行街构成四散的光线。民居常常是六角形的院落,相互比邻,一重一重绵延连续,铺成浩瀚的海洋,齿形小路在它们门前滑过,延伸到下一个社群。
整个城市不存在视觉上的中心,北面有一串小塔矗立,南面有一排庞然的斜面,西面有大片牧场,东面有九座巨型圆柱形水塔。隧道车凌驾于连绵的屋顶之上,从高空俯视,如同一幅光滑无阻滞的曲线之画,繁密设计却毫不纠缠。
这样的城市是对数学的敬意。发达的古代文明多半崇尚数学。苏美尔文明数学高超,发明了沿用至今的六十进位;埃及文明的金字塔就是几何的巅峰;而希腊文明更是相信数即宇宙;数的和谐代表了宇宙真正的美。火星是荒漠里画出的城市,从无到有的梦想,大地上的几何就是无限接近的柏拉图的饼干。
火星与古代文明的另一点相似之处就是天文学发达。暴露在几乎无遮挡的太空里,他们的目光从一开始就面对深邃幽黑的宇宙苍穹。夜空即白日,黑暗即光明。他们理解夜空,就像山川的居民理解山,海岸的居民理解海。
数学与天文学是火星人的灯塔,每个火星人都知道它们的重要。只是他们的精神核心与古代文明完全不同。他们并不用天文学来猜测神的意志,也不用数学接近神的恩宠,他们只是热爱精确,热爱对宇宙恰如其分的真实的表达。这同样是一种神的观念。他们是一个没有神的种族,只有一种客观精简的准确感,才能让他们共同信任并深深依赖。
这样的内部逻辑一般人已经很少提及了。但是瑞尼始终心知肚明。他是一个写史的人。
※※※
在地球上看火星,火星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抽象的荒芜,在书本间低调铺陈。洛盈只能在图书馆里见到它,在无人问津的图书馆,在高昂的木头书架间找到它,打开书页,看它和宇宙爆炸、罗马帝国和蒸汽机车混在一起,画在字体密密麻麻的烫金词典中央,表面荒僻而粗糙,切去一个角,露出一层又一层的地质构造,一旁标着数字,用箭头指出它身体每一个坑洼的来源,像展示解剖标本一样展示它最内部的伤疤。
展示的书页静静陈列,时间在书架间灰飞烟灭,种族在大雁的归途中迁徙,兵器相击,机器疯狂运转。厮杀、叛变与光荣,泥土与血液混合,字里行间喧嚣,历史混杂,在阳光下安静的图书馆里化成一碰就碎的尘埃,脆弱、灰暗,无人问津。世界在细小的字里变成数,变成抽象的面孔,变成不存在的幻觉。洛盈的火星在其中。她从它怀抱里出生长大,可它在书上变成漫画般的灰色尘埃。
那同样是对客观的崇拜,一种冰冷而傲慢的客观,用客观的声调讲话,讲出审判,不容人抗辩,也不留羞耻的空间。它告诉洛盈,看,这就是你的世界,一个简单而荒芜的东西,一颗灰色的丑陋的尘埃。
这些讲述一般人已经很少留意了,但洛盈一直默默注意。她是一个寻找历史的人。
※※※
沙漠宫殿的一个角落,洛盈坐在轮椅里,纤细的身影就像宫殿威严城墙上栖息的一只小鸟。
理论上讲,洛盈是火星的公主,但她却不像古代的公主那样前呼后拥。她不能像赛米拉斯公主一样愁容满面地叹息说“生活真无聊”,也不能像冰美人褒姒一样对珍宝不屑一顾。没有人为她建起浩大的城池,也没有人给她点燃远处的烽火。她是孤独的公主。她的兄长和祖父正在议事院激烈地讨论工程政策,而她的朋友正在各自的工作室里进行艰难的回归。
如果在古代,她应该是坐在阳光照耀的蔷薇花园,露出甜美撒娇的微笑,向身边忠实英俊的带剑护卫懒洋洋地讲述自己多年游历的奇遇。可她不在古代。她活在最现实的火星。她面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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