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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cus)-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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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又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抬着袖子擦着脸上不知何时挤出来的泪痕。

路明绘声绘色的表演,韩冈心中暗赞。他其实本对这位免解贡生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看到一名儒生路遇坎坷,顺手帮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事。既然是惠而不费之举,帮一下又无妨。但现在看来,路明当真是个妙人。而且在韩冈想来,他既然是免解举人。自然有过多次前往东京应举的经验。人头熟,道路熟,有他做伴,也可算是个向导。

一行重新上路,往着京兆府赶去。

一路上,路明拉着韩冈谈诗说词,费尽心力的想表现一番。只是这水平基本上是在陕西路贡生们的平均水准之下,韩冈听着有些不耐,但犹装出饶有兴致地样子。

而当韩冈把话题转往军事水利方向的时候,路明又大吹胡吹了一通瞎话,连一边的刘仲武都听得摇头。很快,路明自知肚里无货,便又把话题转回到诗词歌赋。过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又扯到了历年进士科举时的应试考题上去了。

“晚生第一次入京,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科,有参大政的王介甫【王安石】,有做翰林的王禹玉【王珪】。都是跟晚生极好的。晚生尚记得王介甫的那句‘孺子其朋’,好好的一篇文章,就给这四个字毁了。从考场出来时,相熟的几人互相一说,都是叹息王介甫用错了词,连王介甫自己都摇头。最后也没错,一个状元就这么飞掉了。”

胡扯!韩冈半点不信路明会是身临其事。

王安石的‘孺子其朋’,是写在殿试时的考卷上。因为这是周公旦教训周成王的话——小子啊,朋党害政,尤宜禁绝(少子慎其朋党)【注1】——而看考卷的人是仁宗皇帝,他都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了,那可能喜欢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拿着周公的话把自己当晚辈般教训?虽然不会黜落,但还是从第一降到了第四。

这是殿试的考题,而路明若是能进殿试,就不可能落榜。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能进殿试,进士是当定了,只是要再考一次决定名次高低罢了。路明哪有这个机会,他应该只是跟自已一样,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晚生最遗憾的还是嘉佑二年那一科。当时是欧阳永叔主考,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孔子国【即孔安国】的注疏,晚生也是背过的,但在考场上一时间没有想起来。‘刑疑附轻,赏疑从重,忠厚之至’,偏偏在下把‘疑’字给漏了。”

‘这哪里叫亏?考官出的题眼都没发现,明明白白的陷阱还踩进去,’韩冈在肚子里面腹诽着。‘疑’这个字是欧阳修故意漏的,出题人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来测试考生对经典的熟悉程度。但孔安国给《尚书》作的注解记不得,但原文总该背下来吧?‘罪疑唯轻,功疑唯重’不一样都有个‘疑’字!

‘罪疑唯轻,功疑唯重’是出自《尚书?大禹谟》里的一句,后面还有一句‘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体现了中国古代司法的仁厚宽和,跟后世通行的疑罪从无道理其实是共通的,就算是他也是滚瓜烂熟。孔安国的注疏不过是化用《尚书》中的文字,最关键的‘疑’字并没有改动,怎么能漏掉?

“真是可惜啊!”路明仰天长叹,有着需要捶胸顿足般的痛苦,“要不然一时之误,晚生便能够跟苏子瞻、曾子固【曾巩】一科出来了。那一科,欧阳永叔任主考,厌于当时太学体的钩章棘句,改崇古风,文章只以浑醇为上。浮薄之风一扫而空,拔擢了多少人才。苏子瞻,苏子由,曾子固,吕吉甫都是一时英杰。”

嘉佑二年的那一科进士,的确称得上是群星荟萃,韩冈也知道。苏氏兄弟不说,单是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他一家四兄弟,连同两个妹夫同时中了进士,这是大宋立国百多年里的独一份。除此之外,他的老师张载,他的举主王韶,二程之一的程颢,都是嘉佑二年的进士。另外,据说如今辅佐王安石订立变法条例、被反变法派骂成大奸大恶的吕惠卿,也是在嘉佑二年考中进士。

“嘉佑二年何其多才!”路明说得兴起,他肚子的墨水还不如韩冈,但考试考多了,肚子里难免存着一堆见闻,“当年晚生入京应试,同科举子中,以苏子瞻、苏子由兄弟二人文名最盛,其下曾氏四子及其姻亲二王,不让两人专美御前。福建章子厚、章子平叔侄也是名声远布。还有新近深得王相公所喜的吕吉甫,最后是章子平首冠蓬山。

不过众子之中,唯张子厚【张载】、程伯淳【程颢】得道学三昧,亦有传人在侧。张子厚还设了虎皮椅开讲《易》,文相公都过来捧场。但子厚的两个表侄也来与辩经。一夜之后,子厚就撤坐辍讲,自愧不如二程。”

路明说得口沫横飞,而韩冈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先生通晓大道,烂熟经典,只是口舌之辩并非所长。‘吾道自足,不假他求’,天地至道上,先生何曾认输过?”

程颢、程颐的确捣过张载的场子,虽然美其名曰辩经。张载第一次去考进士时,已是三十有八,早已名满关中,弟子环伺,他弟弟张戬都已经考上进士好几年了。当时殿试刚刚结束,张载榜上有名,而琼林苑的闻喜宴还没开始,趁这个空闲,文彦博帮张载设虎皮椅与兴国寺中,宣讲易经要旨。而程颢、程颐与他一夜相谈之后,张载便撤去虎皮椅,向人说,易学之道,吾不如二程,可向他们请教,二程由此在京中名声大振。

可张载并不是认输,他当时便说了‘吾道自足,不假他求’,不论是佛老之道,还是二程传承自周敦颐的道学,张载都不认为是真正的道。他有自己的世界观,自己的‘道’,不会因为在易学上辩论失败而动摇分毫——能当众承认自己的不足,便足以体现出张载的自信。

路明脸上的笑容不变,接口道:“没错,以天地大道论,横渠远比程正夫说得更明白。程颐连进士都没考上,怎么能跟横渠先生相比。”

韩冈为之乍舌。这位免解贡生的舌头真是会转弯,知道自己是张载的弟子,便不再用张子厚来称呼,而是尊称为横渠和横渠先生,变得够快的。

只是他讨好的言辞实在太过恶心,韩冈都被噎住了,干咳了几声,自行转过话题,“路兄多次前往东京,在当地相熟的朋友应是不少才是。”

“说起来,晚生当年也的确在京城结交不少好友。”路明答非所问,“王介甫相公面前,晚生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与如今在在秦州做官的王子纯【王韶】也是要好得很。他几次写信请晚生去秦州做事,说要荐晚生为官,信中还说‘明德不出,奈苍生何’。可晚生总是想着考个正经出身,便去信多次推辞。”

韩冈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抿着嘴,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这一位当真是极品啊,拉着虎皮做大旗,这是标准的江湖声口,君不见后世的一些骗子公司,总是在办公室里,挂起一些与名人的合影纪念。

不过古代信息不通,一般人的耳目都很闭塞,像路明这样信口胡诌,照样能骗到一群人。而韩冈自己,也是有着深切体会和经验的。只是路明用王韶的名头来给自己垫脚,还是让韩冈好气又复好笑。

可路明并不懂看人脸色,兀自说的兴高采烈。他历经多次科举,关于进士科的话题在肚子里能搜到千八百来,熟悉的各科人物更是多不胜数,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带重复。

见到韩冈被路明缠住,刘仲武也松了一口气。再看着韩冈脸上时不时闪过的不耐烦的神情,心中大乐,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你韩三也有今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让俺吃尽了苦头,风水轮回转,也该轮到你韩三了。’

注1:关于孺子其朋,现代人还有另外几种解释。不过这里只取孔安国的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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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逆旅徐行雪未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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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了下来,正月十五的天空,泛着沉甸甸的铅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却在天地的交界处模糊起来。风也起了,不算凌冽,却足够寒冷,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路就在脚下延伸,韩冈一行离着千年古都也越来越近。

路明不愧是常来常往于东京和关西之间,对道路熟悉得很。他骑在骡子上,指着南面偏东一点的方向,“再过十七八里,就能看到京兆府城了。”

韩冈点了点头,十七八里的路程,只要一个时辰便能走完,应该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城下。只是他低头看着骑在骡子上的路明,心中有些抱怨,若不是他的骡子脚力太差,耽搁了行程,他现在就应该住进长安城中的驿馆里去了。

听着路明的话,韩冈一行速度便稍稍加快了一点,让路明的骡子追得有些吃力,一边走,一边不爽的叫唤着。

只是行不过一里,他们的速度又降了下来,骡子不叫唤了,但路明叫唤了起来,“怎么啦!怎么啦!出了甚事,怎么堵起来了?”

就在他们前面,不知为何聚着一群人。七八辆车马都停了下来,连同百来人,将通往长安的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官道两侧的田野中,积雪深厚超过三四尺,并不像官道上的积雪已经被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所碾平。原本因为路基的缘故,应该比周围要高上一尺的官道,现在却仿佛陷在雪地中间。只要积雪未化,前路这么一堵,想下了官道绕路前行都不可能,就跟方才的税卡一样。

“怎么回事?!”韩冈也纳闷着,他和刘仲武驱马上前,赶开了挡在前路的人群,把他们逼到官道边。不管身后有多少抱怨,挤到了最前面。

“狼!”路明像女人一样尖叫了起来。

“不是大虫就好!”韩冈冷冷的说了一句。此时还没有诞生环境保护这个词汇,虎狼熊罴满山乱跑,陕西靠近秦岭的各处州县,城里没钻进过老虎的屈指可数。韩冈家的下龙湾村,基本上隔个两三年就会来只大虫做客,路上看见老虎都不奇怪,何况是狼……

就是数目多了一点。

官道的前方,堵住行旅的地方,令人难以置信的聚集着二三十头饿狼。在狼群的中心,是一匹被啃掉了许多皮肉的死马。马尸的大小有限,只有最壮的几头狼能挤到马前,埋头于马尸之中,一条条的血肉被撕下来,嘎吱嘎吱的嚼碎骨头的声音听着让人牙酸。剩下的饿狼都在外围不停的打着转,眼睛莹莹透着绿光,不时的,有几头想挤进内圈分一杯羹,却立刻被一爪子拍回来。

而那匹死马脖子上,还系着缰绳,脱缰的车厢则在死马边上,被狼群围在中央。狼群之外,还有五六辆与狼群中的那辆同样形制的两轮马车,车上的人都下来了,十五六人的样子,有男有女,都在惶急的看着狼群中的马车,想上前,却又不敢,一直都在犹豫着。

“车里有人!”刘仲武一声惊道。

“嗯!”韩冈点了点头,他也看见了,也听见了。吃不到肉的一群饿狼就围着死马和车厢打转,总有几头不耐烦的想跳上车子。车厢门口的布帘抖个不停,而尖叫声穿过布帘的阻隔,也隐隐约约的传到了围观者们的耳中。

冬天觅食不宜,少有大股狼群出没。平日里见到的多半是孤狼,最多也不过三五头一起出动,见到人往往远远的就跑掉了,根本不敢在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久留。韩冈不论是在秦州,还是在今次出行在外,都在野地里碰上过几次狼。比家养的狗要瘦弱许多,只是一眼看去,便知道它们的凶悍。

但从来没有一次,韩冈同时看到过这么多狼。吃饭的嘴聚得越多,找到的食物便越不够分,不论是狼,还是人,其实都是一样。如眼下一次聚集起这么一大群饿狼,必然会有原因。

“这群畜生,都是给血引来的。”刘仲武突然冒出一句,解释了韩冈的疑问。

韩冈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雪地上有一长串血迹,血迹两侧还有一对已经模糊不清的车辙痕迹。这几十头狼肯定不是一伙,而是被血腥气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那支车队在狼群出现时没有及早抛下受伤的马匹,现在才会被围住。

韩冈望着被狼群围困的车厢摇了摇头,眼下形势并不妙。车厢里的人没有及早弃车,是个最大的错误。狼的本心是怕人的,一开始的几匹孤狼绝不敢跟人斗。车中人下了车,完全可以直接向前走。有着马尸吸引狼的注意力,人根本就不会有事。但时间一点点的拖下去,饿狼到得越来越多,这时候,已经变成想走也走不了的情况了。

而且随着血腥气飘散得越来越远,一头头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瘦狼也不断的从官道边的野地里窜上来。仅仅是韩冈在这里等的片刻时间,狼群的数量又增加了三四头。再拖下去,区区一匹死马肯定不够越来越多的饿狼食用。到时已经受到刺激的狼群,肯定会开始攻击其他的马匹和人类,那一支车队说不定全都得葬身狼腹。

“韩官人,怎么办?”刘仲武问着韩冈的主意。虽然他是在向韩冈征求意见。但见他突然变得深沉起来的神色,韩冈心知就算自己反对,刘仲武也定会自行行动。

路明插话提议道:“还是赶紧回头去方才经过的镇子上找救兵,只要来了一队人,包管把这些畜生都驱走。”

为了掩饰自身的怯懦而提出的建议,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刘仲武不给路明半点面子:“真的等我们把救兵找来,人都死干净了。韩官人,你说怎么办?”他再次征询着韩冈的意见。

“不就几十头狼吗?它们又有吃的在旁边,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是群没有食物的饿狼,韩冈不会去凑热闹,就算运气好没有自己陷下去,被咬伤一口都不得了。但既然有一匹死马供狼群食用,便不必去怕这群狼还有攻击自己的闲心。韩冈把绑在鞍后的包裹丢给李小六,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装备。

刘仲武弹了一下弓弦,嗡嗡的弦鸣表明他的两石长弓的状态良好,“希望车里的是个美人,也不枉洒家一番辛苦。”他轻松的笑着说道。

刘仲武并不是个死板的闷葫芦,其实也会说个笑话,人缘也很不错。要不然他当日启程往京城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多兄弟来给他饯行。

韩冈则一边整顿装束,弓箭和佩刀都是一次再次的确认是否整齐,一边还不忘给刘仲武泼了盆冷水:“决计不会是美人,多半是把老骨头!”

“官人你能看到?!”刘仲武觉得自己的视力应该在韩冈之上。他可是以眼力敏锐著称的,能将百步外的人脸相貌看得一清二楚,冬天里,能一眼看见雪地里的白毛狐狸。而日日对着油灯读书的措大,怎么可能还有双能看透车窗布帘的好眼神。

“想都能想到!……那辆车里坐的是整个车队的主人,而且还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韩冈抽出腰刀,查验了一番是否完好,便又收回鞘中。

“官人你怎么知道的?”刘仲武小心翼翼的问着,难道韩冈能掐会算不成。若他真有这本事,日后还是要躲着他远点走。

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韩冈最后拍了拍身子,发现没有任何疏失,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他这才指着官道两头远远围观着的人众,向刘仲武解释道:“没看到路两头围了多少人吗?若非只有车里的人才有权拿主意,车队里的人早就该出来悬赏驱狼了。但他们主人不发话,下面的仆人谁敢越俎代庖?”

韩冈又回头向西面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铅灰越发的黯淡了起来。他对刘仲武道:“快入夜了,再不动手可就难说了。”

刘仲武哈哈大笑,“就等着官人里这句话!”

一声喝斥,两人同时提弓驱马上前。隔着二十多步,把坐骑拉横过来,在马上张弓搭箭。韩冈和刘仲武的动作吸引了所有围观者的目光,而车队中的成员,也发出了低低的欢呼声。路明惊得说不出话来,韩冈亲口说过他是文官,怎么胆子这般大的?

噌噌两声弦响,两支长箭同时激射飞出。众人正要欢呼,却见刘仲武的一箭扎进了雪地里,箭尾全没了进去,旁边正埋首于马尸肚子里的一头饿狼,连头都没有抬上一下。而韩冈的一箭则更出色,夺的一声,射到了马车的车辕上。

“日他嘬鸟!”刘仲武摇头骂了一句,他箭术并不差,但手指都冻得发僵,使不上劲,也把握不好力道,而且在马上还难张弓,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韩冈身上。两人又射了两箭,便只看见箭矢乱飞,却一头狼也没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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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逆旅徐行雪未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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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看客这时吹起了唿哨,一起嘲笑起来。本来看着两名骑马的汉子要出来救人,他们都兴致高昂的期待着好戏,但刘仲武和韩冈的表现实在不上台面。

“喂,走近去点啊!射个毛呐!”几个好事的小子,在那里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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