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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cus)-第30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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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方平道:“陛下勿须多虑,契丹旧年曾与董毡联姻,又何曾胁及西夏。西北二虏,凌逼中国,并不在婚姻,而在其兵强马壮。”
赵顼沉吟了一阵,问道:“庆历以来之事,卿家知之否?元昊初臣,当日又何以待之?”
张方平低头回道:“臣时为学士,誓诏封册,皆出臣手。”
“卿家其时已为学士,可谓旧德矣。”赵顼感慨一阵,道:“如今之事,朝中众说纷纭。卿家元老,身历三朝,当为朕解惑。”
“不知两府诸公如何说?”张方平抬头问道。
赵顼犹犹豫豫的道:“但言契丹君昏臣黯,国势衰弱,且苦于内乱。其不来便罢,若其南来,当可一战而胜!”
张方平嘴角微抽,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在天子的话语中,听出了很浓的犹疑:“陛下可知百年来,宋与契丹交锋几何?胜负几何?两府八公可曾禀明陛下?”
赵顼闻言一愣,这事可都没人跟他说过,也从没有细细数过,“卿可为朕说来!”
张方平面容整肃,厉声而道:“凡与契丹大小八十一战,惟张齐贤太原之战,才一胜耳!”
赵顼脸色发白,难以置信的问道:“仅有一胜?!”
“若非如此,何来澶渊之盟?”张方平反诘道:“契丹太后、天子、宰相领军深入宋境,顿兵于澶州城下,其后路又有王超领二十万兵马堵截,遂城、梁门皆有良将控扼,为何以寇准之胆略识见,还不促真宗与之决战?”
张方平喟然长叹,语气沉重的说道:“兵虽众而力难敌,不足以胜之也。”
赵顼默然不语,细细想来,的确是这个道理。
见着赵顼已经动摇,张方平步步进逼:“故事历历在目,和与战,陛下以为孰事为便?”
赵顼难以决断,他当然愿意以和为贵。可如果真的如了契丹人之愿,他这个天子如何还有脸面见人。勉强回道:“用兵虽不便,可委曲求全亦非善策。”
“臣愿陛下以太祖为法。”张方平语气沉重:“太祖不用兵于远,如灵夏、河西,皆因酋豪盘踞,遂许之世袭;环州董遵诲、西山郭进、关南李汉超,皆厚加禄赐,且宽其文法。诸将财力即丰,太祖之命便俯首遵循,不复五代故事。其时间谍精审,官吏将士皆用命,故而能以十五万禁军,而当百万之用。及至太宗谋取燕蓟之地,又内迁李彝兴【李元昊先祖】、冯晖,朝廷便自此而为边事所扰。真宗澶渊之战,与契丹为盟,至今人不识兵革。三朝之事如此,望陛下鉴之。”
赵顼听着张方平侃侃而谈,并不知道里面给掺了多少私货,只觉得张方平说得甚为有理,而且越听越是有道理。
心中的想法不由自主的在脸上流露了出来,张方平一见,便趁热打铁:“如今两府、边臣,皆言不惜一战。其人之言,只为一己之私,乃欲以天下于一掷。事成而不见利多,不成则诒以后患,陛下切不可听!”
赵顼颓然的闭起眼睛,旋又睁开,“昨日沈括进京入觐,所言称旨,朕已命他去枢密院查阅故牍旧档,望他能查明过往,也可让朝廷以理服人,让北人愧而自退。”
赵顼虽然没有明说,但心中意向已经确定。
张方平低下头,“陛下圣明。”
……………………
王雱无功而返,见过妹妹之后,次日一早便离开了白马县。
他没能说服韩冈,但也没有多少郁愤,心中只有无奈。
天子畏敌如虎,虽然韩冈没有明言,可对此的腹诽,王雱也是心知肚明的。如果能够挽回——就如流民图案一样——王雱相信韩冈会为此而努力——他的这个妹夫之前的奏疏,王雱也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其中的言辞极是激烈,吓得天子不敢让他去河东。
只可惜韩冈也自叹无能为力。相比起年龄,韩冈丰富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经验和经历,让他的话比起王雱更有说服力。王雱眼下得不到他的支持,别说说服天子,就是说服父亲也难以做到。
而且也正如韩冈所言,退一步海阔天空。既然未来还有入相的机会,何必恋栈不去?避过眼前的危机,让天子独力承担
看看立国以来的历代宰相,两次、三次为相的数不胜数。韩琦是三进政事堂,文彦博做过宰相,又做枢密使,而富弼也同样是两次为相。上上下下根本不出奇。能在相位上一坐十来年的,扳着手指也数不出来。
王安石今年才五十三,这个年纪对于宰相来说,其实还很年轻,在两府中的政治生涯才刚刚开始。现在退下去,过两年朝中局势动荡的时候,又能重新回到政事堂中。等两次三次为相,元老重臣的身份也就有了。
送了王雱回来,韩冈也在想着今次之事。
其实王安石的下台,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否则韩冈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让王雱放弃。换作是熙宁初年,王安石的话,天子怎么会完全听不进去?王安石在天子那里的信赖基础,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宰相了。
眼下的关键还是在如何新法的存续上。
韩冈并不认为王安石的下台会导致新法被废。如今的财政问题是无解的,除了王安石,没人能给赵顼一个有用的回答。韩冈虽有自己一番想法,但要施行起来,却也得慢慢来,绝无可能一蹴而就。
但也不是说新法就稳如泰山。王安石下台后,很有可能新法就会被废除或部分废除,然后天子看着情况不对,再来恢复。
凡事没有不经挫折便能成功的道理,只有来回反复,让赵顼吃点苦头,他才会坚定对新法维护。
昨夜从王雱口中,韩冈听说了他的岳父,在旱灾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的想法。当时相位不稳,已经有出外的准备,王安石有心推荐韩绛代为宰相,并让吕惠卿进入政事堂。
韩冈对此其实并不是很赞同。让冯京、王珪继任不好吗?让他们尽管废新法去,将朝政弄的一团乱,到时候,王安石再来收拾手尾。
不过王安石的性格肯定不会干,就是说给王雱听,他也肯定会一下蹦起来。所以韩冈将这话藏在了心底,没说出来。
回到房中,王旖在床榻上半靠半坐着,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大哥已经走了吗?”
韩冈点点头,坐到床边,将拖下来的被子好生的给盖好。
王旖小心的看着韩冈的脸色:“大哥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王旖正是坐月子的时候,不能累着、冻着,稍有不慎,就会落下病根。
韩冈让她躺回去,笑道:“没事,没事,你多睡一会儿,养好身体才是,这些事就不用太操心了。”他叹了口气,“这等事,我也不想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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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心贼何可敌(中)
已是深秋。
万物萧瑟,一阵秋风扫过,道上落叶纷纷而起。除了一些常绿的松柏,也只有田间的麦苗还是绿的。
田间的老农总是有些心惊胆战,中秋前后的雨水不小,在黄河行还形成了小小的秋汛。但到了九月之后,雨雪又不怎么见了。开封府中,也就在前几日下了一场转瞬即止的小雪,落到地上就不见了踪影。
如果今年冬天仍不下雪,明年的收成就没指望了。而那时候,开封府的常平仓,也再难以支持如今年这般数以十万计的流民。
不过晴朗的日子,却是出行的好时节。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蓝色的天幕,澄澈得仿佛透明的一般。
沈括骑在马上,身后的随行人员多达上百。这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出现在官道之上,一路向北疾行。行人看见举在队列前的旌旗,皆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括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前日他成功的从枢密院的故纸堆里翻出了证据,证明辽人索要的土地,过去是属于大宋所有。呈与御览之后,天子大喜过望,现在就遣了他奉旨前往辽国,谒见辽主耶律洪基,将此事分说个明白。
近冬时节,去辽国谈判是个苦差事。
辽国虽分五京,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中京大定府、上京临潢府以及南京析津府,但这五座京城,并不是如大宋的四座京城一般,是作为首都、陪都的形式存在,而只能算是地区的中心城市——也就是五京道的核心,说是首府更恰当一些。
历代辽主都是保持着游牧民族的习惯,带着他被称为斡鲁朵的宫卫,以及文武百官,在国中分四季逐水草而居。除了登基、册封等大典之外,很少进入这几座京城。
辽主这等游牧行为,并不能算是荒于政事。这是他们的习俗,也是震慑和拉拢四方异族的必要手段。辽主四季巡游的行营大抵都有固定的地点,称为捺钵——这才是辽国的京城。春天在鸭子河,夏天在吐儿山,秋天于伏虎林,而冬捺钵则是在广平甸。
在草原上踏着冰雪行进,宋人很难习惯那等高寒之地,不过沈括心头一团火热,却是等不及的要见辽国天子。
“还有多久到白马县城?”沈括招来随行的伴当,问着。
“回校理的话,前面就是!”
沈括眯起眼睛,有些近视的他,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一片模糊。不过他也有办法解决,从怀里掏出一个中间略凹、周边镶银的水晶圆镜来——这是天子赏赐之物,以奖励其在清查旧档并献上熙河路全图的功劳——扣在左眼前。顿时,地平线上的一座城池便出现在镜框中。
从京城往辽国去,或是从辽国往京城来,只要不是冬天黄河冻结的时候,两国使节过去通常走孟州的浮桥。不过现在白马县也有了浮桥,就不需要再绕路了。
一行人都是骑着马,七八里的距离很快就走完。进了白马县城,就在驿馆中歇下。
沈括是身负皇命的使节,不便随意离开驿馆。他本以为已经算是身居高位的韩冈会自重身份,最多派一个家人来送践行之礼。没想到刚刚歇下没多久,韩冈却以故旧的身份亲自来访,到了驿馆与沈括见面。
沈括惊喜的出门相迎,只见韩冈在门前先行致礼:“存中兄,许久不见,向来可好?”
沈括连忙回礼,“一向久疏问候,还望玉昆无怪。”
坐下来先行寒暄了两句,韩冈就赞道:“存中兄之材,远过小弟。早前存中兄所献的熙河路山河地理图,小弟看了之后,便是自叹不如。昨日又闻天子诏存中兄搜检枢密院故牍,小弟就知道,存中兄必能有所收获。”
见韩冈毫无芥蒂的说着自己的得意之举,沈括,连声谦虚道:“当不起玉昆之赞。舆图沙盘是玉昆首倡于前,愚兄只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至于搜检到旧岁两国所议疆地书函,那是天子圣德庇佑之故,非是愚兄之能。”
“存中兄太自谦了。以兄之材,使辽一回,那契丹的山川地理,当尽在胸臆之中了。”
韩冈看得出来,沈括如今正在兴头上。
王安石去过辽国,富弼去过辽国,能作为使臣——尽管不是贺正旦、贺生辰的正式使节——出访辽国,日后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沈括现在自然满心都是热火,要在辽国天子面前争出个谁是谁非来,驳回辽人的无理要求,不辱使命,凯旋归朝。
可韩冈已经从王雱那里了解到了天子的真实心意——竟然已经准备屈服了——如此一来,沈括在辽主面前表现得再好,也是无用功。
契丹人可以用道理说服,但那是在大宋君臣坚持立场的情况下。
狼和小羊的故事,韩冈三岁就听过了。韩冈从不认为,一方的主君已经屈服的情况下,作为代表的使臣,还能通过谈判来解决争端。自身已经将软弱二字写给对手看了,那就别指望能在谈判中占到多少便宜。
其实这一次,契丹那边不过抱着讹诈的态度,只是想顺手沾点便宜罢了。可谁知道赵顼竟然当了真,以为契丹当真要南下侵攻,却是糊里糊涂的要将土地划给辽人。
这其中几位元老重臣当真是立了‘大功’了。
宋辽交锋大小八十一战,只有一战得胜?有这么信口开河的吗?
韩冈都想见一见,张方平在天子面前提及此事时,究竟是什么一副嘴脸,而沈括则自顾自的拉着韩冈说起了他的得意之举,“愚兄在枢密院用了七天的时间,找到了契丹西京道朔、应、蔚三州发来的公函,函中所及,皆是以古长城为界,距今所争之地有三十里远。”
辽国西京道的朔、应、蔚三州对应着大宋的河东,一直以来都是以古长城为界。但这个国界,其实并没有立下界碑,没有正式的国书确定,仅是在两国的公文往来时,有所提及而已。两国守边的军队,一般都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空出来的中间地带并不去占领。
偶尔,戍边的军队也会在空白区域搭建军巡铺,但无一例外的都会受到对方强硬处理。要么直接发兵拆除,要么就通过所属州郡发文让其自己拆去。这样的情况,两国其实都有,但一点边界摩擦,都会在澶渊之盟的光辉下给化解过去。
这样的边界相处模式,一直以来都成为了惯例。韩冈在后世听说过的所谓打草谷的情况,澶渊之盟后,其实是很少见的。而萧禧如今强要以分水岭——也就是分割滹沱河和桑干河两大黄河下游支流水系的山脉为界——就是打破了已经约定俗成的惯例。
可是,萧禧不过是信口开河而已,他对当地地理都没有稍加了解就来索要土地,明摆着就是个随便找来的借口。
“萧禧一开始时说,以分水岭上的土垄为界,偏偏长连城那一段分水岭上都没有土垄!”沈括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则又接着道道,“若愚兄所料不差,萧禧必然是在辽主面前夸了海口,如今骑虎难下,所以才半点也不肯通融。只要能在辽主面前分说明白,使其知道理曲直,必然不会再有他议。”
“当是如此。”韩冈点着头,附和着沈括。
心中却是冷笑,什么叫疏不间亲?耶律洪基是信他臣子的话,还是信宋人的。
‘唉。’韩冈暗暗叹着。其实还是自身软弱。否则管他契丹君臣怎么想,自身硬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土地岂能轻易许人,最后的谈判结果若是真的要割地,士林肯定要翻天。
连匈奴人都知道土地宝贵。
冒顿是将汉高祖刘邦围在白登的雄主,汉时的和亲之策,就是他打下来的。东胡人要宝马,要女人,冒顿单于都给了,但等到东胡人又来索要土地的时候,他却是立刻举兵,率领部众灭掉了东胡,使匈奴称霸草原。
如果沈括够聪明,就干脆直接给岁币上加上一笔,就算十万、五万,想必契丹人都会答应下来。反正有匈奴可汗冒顿作为榜样,有富弼作为前例,他就算许诺一点岁币,事后在士林中还能保持一点名声。
不过沈括也仅仅是传达大宋天子的意见,并非主持谈判的全权使臣。真正在河东边界负责谈判的是韩缜、吕大忠、刘忱。他们能不能顶住契丹人和赵顼的两面来压力,那都是未知数。
只是韩冈觉得,沈括他自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误以为天子会支持他,所以才有着一副气壮山河的态度,要是知道了赵顼的真实心意,怕是现在就笑不出来了。
对于沈括来说,能帮着解决天子解决了这一场危机——尽管仅存在于天子的心目中——必然能因此而得到天子的青睐,继而受到重用。
韩冈想了想,还是没再多说。他跟沈括的交情没到那一步,若是交浅言深,事后沈括也不会为他保密。让沈括继续保持着幻想好了,说不定真能如他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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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心贼何可敌(下)
沈括一去契丹,没有三四个月回不来,而河东那边,还是继续在谈判。
赵顼咨询元老重臣们的意见,可除了一个支持新法的曾公亮有一说一,说着若是开战之后,如何抵御契丹入侵;韩琦、富弼、文彦博、张方平等人无不是将天子的咨询,当成是攻击新法的机会。
几个老狐狸没有一个明说要弃土,但话里话外都说着契丹兵强马壮,以如今河北饥荒未息,‘若兵连未解,物力殚屈,即金汤不守’。
而王安石却还是拼了命的为赵顼壮着胆子。说‘契丹四分五裂之国,岂能大举以为我害?’,只是其‘方未欲举动,故且当保和尔。’
韩冈从王雱的来信中,听说他岳父仍然不肯放弃,则只能摇头叹息。
天子对契丹的恐惧已经近乎偏执了,王安石要是能说服他,早就说服了,何须等到今日?而能给天子壮胆的那几位,却又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拆台的本事更大一点。
此事想着心烦,韩冈就只专注于他的工作。
尽管与京城只有一百多里,但韩冈在白马一年来,进京的次数屈指可数。做知县时,那是照规矩,州县官不得妄出所辖之地。可到了做府界提点后,还是没有时间多入京城。为了流民安置的任务,他在开封府各县跑来跑去。二十多个县,韩冈全都走遍了,多达八成的乡镇,他也至少去过一次。一个月最多也就在月底时进京面圣一趟,汇报一下工作。
能将几十万流民顺利的安置下来,并且不让他们扰乱地方秩序,决不是坐在衙门里吩咐一下就能轻松解决。也许有人有那个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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