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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cus)-第1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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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半年,就算想开战,也调不来钱粮,只能先歇上一歇——鄜延那里吃得太狠了。”韩冈说道。

“因为韩子华还没有死心。”王韶冷笑着,驻扎在京兆府附近的陕西禁军并不放在他眼里。“虽然梁乙埋抢先一步修起了罗兀城,但延州那里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与西夏争夺横山,是已经经由天子批准的国家级战略。如今虽然计划受阻,可王韶并不认为韩绛和种谔会轻而易举地认输,这也是高遵裕和韩冈等人的共识。

又说了一些公事上的话,辞过了王、高二人,韩冈便要回他的公厅。只是他跨出院门,却见王舜臣就等在门外。

见到韩冈,王舜臣便立刻唤道:“三哥!”

韩冈脚步停了下来,问道:“怎么,是来找我喝酒的?”

“有一半是。”王舜臣笑嘻嘻的答道。

“另一半什么?”

王舜臣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十九哥托人带来的信,跟着十七哥给俺的信一起来的……”

“十九、十七……”韩冈微微一愣,旋即醒悟,笑着把信接过来:“原来是种彝叔的信啊。”

……………………

延州。陕西宣抚司衙门。

种建中抬头望着天空。铅色的云翳遮蔽了天际,灰沉沉的,给了人一股子千斤巨石压着心口的感觉。

虽然身处宣抚司的主院中,可抬头只能看到一方不大的天空,让种建中都感到莫名的压抑。另一面,就在主院的另一侧,商讨军机要事的白虎节堂中,他的五叔正在跟韩绛一起商议着最新的军情。周围来往的军官再经过时,都是轻手轻脚,这种被压迫着的气氛也让种建中觉得很不痛快。

“彝叔……”身后有人叫着种建中的名字,种建中回头定睛一看,却是他的老熟人折可适。

种建中朝白虎节堂紧闭的大门呶呶嘴,“是来等令叔祖的吗?”

折可适点了点头,也问道:“彝叔也是来等令叔的吧?”

“是啊!……里面正在商讨该怎么把无定河上的那根钉子给拔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讨论出个结果来。”

“肯定是要打的。但具体到什么时候,动用多少人,都还听说,这些都要打听清楚。”折可适曾被郭逵称为将种,论起军中名声,比种建中可要高出许多。

折家是蕃人出身,在河东路的麟州、府州势力广大。种建中曾经听折可适吹嘘过,折家的谱系可以一直追溯到北魏孝文帝,是帝王之后。折可适便是孝文帝的三十三世还是三十四世孙。

虽然从魏孝文帝到此时,不过六百年不到的时间就传了三十多带,但拉虎皮做大旗的事,大唐李家做过,如今的赵官家也做过,折家所作所为也不出奇——不是每个人都有狄青那样不认狄仁杰为祖的洒脱。

折家世袭府州。从唐末到今日,已经两百多年,论起家门渊源,折家足以傲视大宋国中的任何一个将门世家,唯一让折家人觉得不痛快的,就是他们仍旧被视为蕃官。

作为两名微不足道的随从,种建中、折可适他们还不够资格进入白虎节堂中去讨论军情。现在两人就在韩绛的主院中,更是要谨言慎行才对。

种建中出手转移话题,问道:“听说折九你今次在金汤城立了大功了?”

“远远比不上彝叔你上次提过的韩玉昆。”折可适摇着头,“秦凤的战报你也看了,韩玉昆在其中可是出了不少力。还有传言说,连那个西夏来使,也是他亲手斩杀的。”

种建中惊讶道:“不是说是他手下的一个蕃部族酋所为?。”

折可适则反问着:“自铁壁相公后,你见过这般不给党项人面子的蕃部族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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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兵戈虽收战未宁(八)

听着折可适的分析,种建中陷入沉思。

由于跟韩冈打过交道,这段时间又听说过韩冈的不少事迹,种建中静下心来想想,倒真的觉得他的这位同门师兄弟的确做得出来。

斩杀敌国使节,如果是在本国国内做下的,肯定是要被御史弹劾。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几千年来传下的规则,让朝廷丢不起这个脸——过去就算跟西北二虏打得最猛的时候,也从没为难过两国的来使。不过换在是吐蕃蕃部中,斩杀来撬墙角的西贼使臣,却是直追班超的功业。

“如果真的是玉昆做的,那……”种建中话刚说了一半,白虎节堂的大门一下打开。陕西宣抚司中的一众参军、将佐从堂中鱼贯而出,绯色、绿色、青色的官服一片片的晃着人眼,鄜延路的与军务有关的官员都到了。种建中和折可适所等候的种谔、折继世两人,亦随众人而出。

种建中和折可适都站起身,准备上去迎接。只是折可适的脸突然绷了起来,低声怒吼道:“王文谅那厮怎么进的白虎节堂?!”

他的一双略显细小的眼睛盯住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蕃人。当结束了军议的众官从白虎节堂出来后,关系好的都走在一起,关系疏远的也会打个招呼再离开,唯有这个被折可适唤作王文谅的蕃人,孤伶伶地走着,没有人理睬他。

种建中看着王文谅,也吃了一惊:“真的王文谅……他怎么够资格进去的?!”

折可适脸色铁青着,双手紧紧握拳,眼底的怒火好似能融金铄石:“不过是没藏讹庞的家奴而已,逃到这里也不过是个左侍禁,他怎么配进白虎节堂的?!”

“大概是敢拼敢杀吧,加上他又能言善辩……不然怎么能得韩宣抚的欢心。”

王文谅本是没藏讹庞家奴。而没藏讹庞是曾经的西夏权臣,也是前任国主谅祚之母的兄长。没藏家是党项大族,当年煽动李元昊长子宁令哥弑父,是他主谋。而把自家外甥、不到一岁的谅祚抬到国主之位,也是他的手段。

只是没藏讹庞太过跋扈,渐渐长大的谅祚对其心生不满,而原本能弥合两人之间矛盾的没藏太后,又因与她所私通的僧侣宝保吃多已一起去贺兰山游猎,而被二十几个吐蕃盗匪所杀。少了靠山的没藏讹庞依然跋扈,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强嫁给谅祚。所以他的结局就跟历史上所有架空天子、谋朝篡位的权臣一样,最后被谅祚下令灭族,王文谅就是在那时逃了出来,投靠了大宋。

——当时,如今的梁太后还是没藏讹庞的儿媳妇,不过她与谅祚私通,给没藏讹庞的儿子编制了许多绿帽子。而当没藏讹庞因为谅祚越来越自有主张、不再听话,受了绿帽儿子的撺掇,打算杀了他换一个新主时,也是梁氏向谅祚通报,使得谅祚能够先下手为强。

靠着这份功劳,梁氏成了西夏王后,而梁乙埋也就攀着妹妹的裙带,一路上窜,直至如今成为西夏国相。王文谅虽然逃了出来,但他的家人全都陷在了兴庆府,他与梁氏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打起仗来就跟拼命三郎一般,这就是他为什么得韩绛欢心的缘故。。

一般来说,蕃将手上的兵员往往都是自己族人,不会拿去跟敌人硬拼,但王文谅是从西夏投奔而来,本就是孓然一身,所掌握的兵力统统是调配到他手底下的外人,上阵时便分外卖力,毫不顾惜底下人的性命。正是由于在战场上与众不同的表现,王文谅得到韩绛的赏识。

只是这样的赏识,是建立在王文谅挥霍帐下士卒性命的基础上的,韩绛每每拿着王文谅的做法,来逼手下的蕃将。世镇麟府的折家也是蕃将中的一份子,手中的精锐就是不到三千的族中私兵,打仗虽然拼命,却做不到王文谅的程度,所以没少被韩绛骂过。

就因为韩绛几番训斥,刚刚过去的西贼全线南侵,折家也的确拼了命。一仗下来,折可适便少了两个兄弟,一个叔父。如今折家上下对韩绛不敢有所怨恨,却把王文谅恨到了骨头里。

折可适死盯住王文谅,从他身子里透出来的杀意,让种建中都打了个寒颤。只是王文谅走了几步,节堂中却奔出一名小吏,喊住了他,两人一起返身走了回去。

连走了出去,都不忘把他叫回来,种建中都觉得韩绛对王文谅实在宠信得过了头。不过种谔、折继世已经走了过来,种建中也无暇去多想。问好行礼后,折继世就带着自己的侄孙急急的走了。而种建中也跟着种谔,往府衙外走去。

种建中追在叔父的身后,像小学生般提着问题:“五叔,今次是不是把罗兀城的事给定下来了?!”

种谔边走边道:“此乃军国大事,岂会谋于众人?今天没提这一条,等私下里再去拜访韩宣抚述说此事。”

“那今天说的什么?”种建中好奇的问着。

“划拨在王文谅手下的蕃骑战马不足,一千五百人还不到八百匹马,需要紧急调派。”

“从哪里调派?沙苑监这水平,今年能出一百匹就不错了。”秦州那边靠着市易弄到马匹不难,但弄到合格的战马却比登天还难。

“谁手上有马,就从哪里调……”

种建中闻言便浑身一震,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这是要夺汉兵的马给蕃人,“谁想出的这个馊主意?!”种谔还是沉着脸一直往前走,种建中忙追上去,“五叔!这怎么行?”

“谁的骑术更高?汉人还是蕃人?”种谔一直往前走,“汉军有弓弩就够了,与其不上不下的被西贼的铁鹞子砍,还不如让给蕃人。”

种建中难以置信的望着种谔,他很清楚为了让麾下的骑兵们都拥有足够的战马,种谔过去究竟费了多少心力,他紧追在种谔的身后:“五叔,你真的是这般想的?”

种谔大步往前走,却不回头,“废话忒多!回去跟十七说,让他先做好准备。今次一定要把罗兀给抢回来。”种谔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到种建中都听不清,“不能再输给秦州了!”

………………

韩冈正坐在古渭寨的架阁库中,翻着薄薄的档案。过去二十年来留下的记录,只占满了半面墙壁。卷宗的数目少得连普通的县城都比不上,就是落满了灰尘。连最常被人调用的田籍,也是一样都灰蒙蒙的。

展开屯田的一个成果,就是要备办的田籍和五等丁产簿比过去多了数倍,需要调集人手来编修。韩冈翻着过去的档案,盘算着着是趁此机会将古渭寨辖下所有户口的簿册一起重修,还是只编修新移民的部分。

李小六从门口探进头来,“机宜,王衙内来了!”

韩冈把手上的鱼鳞册一丢,看得久了,正想找个机会歇一歇。刚出了架阁库,走到外面的公厅中,王厚就已经跨进门来。

“疯掉了!”他连声摇头叹息,他是刚刚从王韶那里回来,“当真是疯掉了。”

韩冈把王厚引着坐下来,问道:“谁疯了?没头没脑的。”

“还有谁,宣抚司的韩相公呗!”王厚没好气说着。不等韩冈问,便把韩绛欲夺汉军的战马交给蕃人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真的假的?”韩冈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关西都传遍了。据说被点上骑军都是哭着不肯把坐骑送给蕃人,却给韩宣抚硬是抢了去。”王厚直摇头,感叹道:“真是疯了!”

韩冈也跟着王厚一起摇头,“韩宣抚做得太过了一点。哪能为了蕃人,伤了自家人的心。”

“谁让王文谅上阵不顾生死,得了韩宣抚的欢心呢!”王厚冷笑着。

“……有没有说韩宣抚动得哪里的骑兵?”

“已经拿了环庆的广锐军先开刀了。”李小六端上茶来,王厚端起茶盏,就不顾烫嘴的喝了两大口,“接下来不知要摊到那一路,看这样子,迟早要轮到秦州头上。”

“广锐军……”韩冈眉头皱了起来。

广锐军隶属于侍卫亲军司下面的马军司,在大宋禁军的骑兵部队中并不算是上位军额,比不上龙卫、云骑、骁武这些一干骑军,但也算得上是历史久远的精锐了。辖下共有四十二个指挥。不过广锐军的这四十二指挥分布得很散,从太原、并州,到秦州,都有广锐骑兵驻扎——名为一军,其实是各自为政,只听枢密院和本路州调遣。

这也就是为什么从范仲淹开始,蔡挺、王安石等有心于西事的臣僚,都要推行将兵法的缘故。同属一军的军队,竟然分散得天南海北,本该是一军之首的都指挥使就成了个笑话,根本指挥不了手下的兵将。基本上,大宋禁厢两军,无论马军步军的哪一个军额,情况泰半如此。就如今次出战渭源,王韶所动用的十个指挥,便总共来自于七个军。

“环庆军中本就因为李复圭胡乱杀人,搞得人心不稳。韩子华再这么欺压下去,环庆迟早会闹出乱子。”韩冈话声冷澈,像是在预言,透着浓浓的不祥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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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阡陌纵横期膏粱(一)

【这是补昨天的,等会儿还有一章】

初冬十月,今冬的第一场雪,随风而至。

雪不大,只下了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很快就云破日出,冬日稀薄的阳光也洒了下来。薄薄的雪层在阳光下越发的显得单薄,盖不住田地中刚刚探出头的嫩绿麦苗。可看着阡陌连绵的田野间,郁郁葱葱的绿被白色模糊了开去,韩千六还是忍不住开怀的笑了起来,连带着王韶、高遵裕、韩冈这些一起出城视察田地的官员也都喜笑颜开。

瑞雪兆丰年,今年冬天如果多下几场雪,来年的丰收就可以期待。

夹在秦岭和六盘山的余脉之间,古渭寨所处的盆地,是渭水自处源头鸟鼠山后的第一块盆地,方圆数十里,为旧时渭州的中心地带,宜垦荒地面积广大,除去划拨给纳芝临占部的一部分南山脚下的土地不算,也轻易超过五千顷。

一千九百一十七顷又八十二亩,这就是古渭寨周边已经登记造册的田地数目,而其中的半数,是今年新开垦的荒地。因为是新辟之地,对于在此处屯田,随时会应召上阵的乡兵弓箭手们来说,已经为他们打了许多折扣的田赋并算不了什么,不像中原的乡村中那样为逃避田赋,有大量的隐田存在。

可以说这新开辟出来的九百多顷地,就是王韶用来证明自己屯田之功的最好的证据。不过这些新辟之地,收成不会太高就是了——为了能用最快的速度开垦出大量田地,缘边安抚司采用了集体耕作的方法,大量使用马匹来拉犁,派出了古渭的驻军,动用了整整五百匹驮马和两倍于此的耕牛,调拨了预定中要分发给移民的耕犁,将划为官田的近千顷荒地在数日内耕作完毕,而分配给官员们的私田,也顺便让他们一起开垦了出来,并播下种子。

这种粗耕漫种的做法,能种一收五就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一百斤种子,收上来两三百斤也是常有的事。但数量是第一位的,先开辟了足够多的田地,在天子面前就有了说话的底气,也可彻底结束有关古渭荒地多寡的争论。关于收成问题,可以等日后人口繁衍,再推行精耕细作的技术——先解决有没有,再考虑好不好,缘边安抚司上下,都秉持这样的观点。

所以王韶现在漫步在田间地头,望着广袤的原野,问着韩冈:“玉昆,春麦之事你打听到了多少?”

韩冈追在王韶身后半步:“关于春麦,下官已打听过了……”

“春麦?”高遵裕不习农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春麦,回头打断了韩冈的话,“有春天种的麦子?!”

韩冈答道:“西域冬日酷寒,比陕西尤甚,寻常麦苗熬不过冬天,只能种植春时下种、入秋收割的麦种。就如甘凉兴灵,其实也都是以春麦为主。”

因为韩冈的缘故,在屯田上担了一份差事的韩千六,跟古渭寨的各路官员接触得多了,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也不会再战战兢兢。他种了一辈子的冬小麦,春麦也是第一次听说,故而问道:“三哥你拽着文,俺是没听太明白。是不是说西域冬天冷,种下的麦子都会冻死。所以得种那等在春天播种,到快入秋时收获的麦子。没错吧?”

“对!”韩冈点了点头,“冬麦和春麦的习性不同,种子也不可能一样。春小麦的种子,孩儿已经让各家商人去打听了,顺利的话,年前可以让他们带些种粮回来。几十家商队,就算一家一驼,也能有个几千斤种子了。”

王韶抬头向远处望去,神采内蕴的双眼,看见的是美好的未来,“等到了明年开春,还可以多开垦三五百顷地,到时正好把苜蓿和春麦都种上。”

高遵裕笑道:“单是古渭一处,就有两千五百顷田地,到时候,看朝中诸公还有什么可说的。”

韩千六皱着眉头,指着田垄下的麦苗:“冬麦种了几十年,不会有差错。但春麦是第一次种,恐怕脾性不熟……”

王韶哈哈一笑,摆着手不以为意,“广种薄收,先求个广字再说。关于怎么种才好,慢慢试着来就是了。”

望着王韶向前迈步的身影,韩千六欲言又止。他是种田的老把式,对田地向来是精耕细作。今次新开田地,全是大把的种子撒下去,虽然眼下长得还说的过去,但等到开春后,肯定照看不过来,只能看天吃饭。现在又让他随随便便就把不熟悉的作物种上去,这比撂荒还让他为难。

“其实春天主要还是以苜蓿为主。人吃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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