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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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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业社会的生产力,主要靠土地和人口,窝在一块太平地方光种地,除非真能有划时代的突破,比方说进化到工业社会,造出火枪、火炮来,否则不可能跟其它地域拉开太大的差距。我以徐州而养十万胜兵又如何?到时候石勒尽驱四州农兵而来,光拿人命填就能埋了你——关键对方不把人命当一回事儿,自己却狠不下那个心来啊。
  正如裴嶷所说,徐州周边并无可恃的天险,即便能够击败大军攻伐,也无法抵御四处侵扰,一旦导致生产破坏、人心离散,就算强兵也会越打越弱,直至败亡。当年官渡大战前,沮授曾经为袁绍设谋:“分遣精骑,抄其边鄙,令彼不得安,我取其逸。”袁绍若是听从,则曹操必败无疑!
  该怎么办呢?自己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退不回来,而且实话说,对于初步成果还是比较满意的,那下一步又该怎么走?裴该不禁起身下榻,朝着裴嶷深深一揖:“徐州本非立业之佳处,该亦常虑此,然不得良策——还请叔父教我。”
  裴嶷淡淡一笑,摆摆手,示意裴该不必多礼,回到榻上来坐。随即指指棋盘:“譬如弈棋,先占四角,即便不胜,亦可自保,不致大败。今琅琊王在江左,有王氏为辅,其根基虽尚不固,势却日厚,难以取而代之。王彭祖贪婪横暴,冢中枯骨耳,若欲夺其基业,先须底定河北——惜乎为羯贼所占。蜀中去不得,巴氐已据,且地势易守而难攻。若求破局……”伸手一指西北角上:“唯有关中。”
  “欲驱胡虏,先奉天子,欲谋天下,先据关中,此昔日汉高祖之业也!”
  说完这句话,裴嶷略略压低了一点儿声音:“文约,卿与我为至亲,有些话但与卿说,慎勿外传。我本非教卿谋逆,所言汉高祖,不过设喻方便一些罢了。”
  裴该点点头,表示明白——要知道这年月最忌讳以帝王类比臣僚,哪怕是多少年以前的帝王,也非现实人臣所可比类,否则必然被人怀疑是有篡僭之心。所以裴嶷才先打招呼:我拿刘邦作比只是说着方便而已,反正这儿也没外人,你可千万别多心,也别出去跟人说啊。
  “文约此前问我,卿率师西征,未见胡虏即沿江而归,用意何在,”裴嶷一字一顿地说道,“某私心忖度,文约大概是有三重顾虑。”
  “哪三重顾虑?”
  裴嶷竖起一枚手指来:“第一重顾虑,此时的关中,有若泥潭,索公、麴公、南阳王互不相容,文约因怕一旦泥足深陷,如蛛丝缠身,手脚束缚,难展宏图……”
  他原本对于天下大势看不大清——主要是偏处辽东一隅,情报来源实在太少——所以才会起意去辅佐慕容廆,想借师伐胡。但此番南下,先在厌次向邵续请教了一番,继而又到淮阴与卞壸多番恳谈,眼界自然就宽了,想法也有所不同了。要知道这年月最注重情报搜集的,莫如裴该,而且裴该还熟知历史发展的脉络,很多事情只要没有偏离主线,往往能够挖掘出更深的真相来,这些见识,自然也会时不时地向卞壸灌输,而卞望之现学现卖,又传给了裴文冀。
  如今的关中,乃至于长安城内,究竟是怎么一种情况,裴嶷知其大略,便已然心中有数了。
  裴该闻言,点一点头,说:“前岁文秀公(裴徽)曾孙行之自长安来使徐,与我备言关中情势,以是知之。”
  裴嶷笑一笑:“我看今日的关中,可有一比。”
  “比为何事?”
  “比之汉献帝之归洛阳,杨奉、董承弄权,李乐、胡才跋扈,虽强敌在外,而诸将各怀鬼胎,不肯戮力同心。然魏武得荀文若之教,亲往奉迎天子,置之许昌,乃成霸业——杨奉、李乐等辈何在?董承虽为献帝内亲,亦不能久啊。”
  裴该皱眉思索,就听裴嶷进一步解释说:“如今胡军肆虐河西,长安岌岌可危,公卿多有降心,士卒也无战意,日夜盼望关东兵马来救,有若大旱之盼云霓。卿若果能与祖豫州并驾而前,逐退胡师,入于长安,必得天子嘉勉,到时候身带强兵,再加回天之功,声望隆著,又何怕索、麴辈?即南阳王亦不敢自居卿上矣。”
  裴该眉心略略一跳,仿佛意动。
  裴嶷随即又竖起了第二枚手指:“文约第二重顾虑,是恐积聚未足,将士未精,不敢遽向虢洛,以逆胡汉大军。然而文约,古来成其功业者,莫不顺应天时,若不顺势,虽强必毙!今天子尚在长安,可以奉之以号令诸侯,倘若长安城破,天子为虏,恐怕卿再无兵进关中的大义名分了吧——须得渡河直取平阳,以救君难,则恐怕比援救长安,要艰难上千百倍了。”
  裴该仍然沉吟不语。他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年间,倘若按照原本历史的走向,长安城便会被攻破,晋愍帝司马邺会沦为阶下囚,故此在救与不救之间,始终犹豫。若往搭救,愍帝能存,建康政权的位置就很尴尬,司马睿再做不成晋元帝,他或许不会有什么想法,但麾下那些南渡侨客呢?起码王敦是绝不会向长安俯首的,恐怕南北之间烽烟再起,自己夹在中间很难做人。而且石勒还在河北,若与胡汉联手来攻,兖、豫将会岌岌可危啊。
  说白了,晋朝皇室内斗有传统,裴该不想把自己也给折进去。他想逐胡,不想杀汉,此前剿杜曾、俘第五猗,一是被逼无耐,二也是发展过程中不得不使的小手段而已。他可不想把这小手段演变成大战争。
  所以最好是等愍帝被擒,刘曜入关,元帝登基之后,再想办法统合中原的汉人力量,挑拨刘、石之间的关系——反正迟早是要破裂的——好从中取利。只是历史已然逐渐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还能让他按部就班这么走下去吗?
  裴嶷劝自己立勤王之功,好奉天子以讨不臣,这条道路真的走得通吗?一旦入关,自己斗心眼儿真能斗得过索綝等辈吗?会不会泥足深陷,导致数载之功,一朝尽弃?终究索、麴等辈在关西根深蒂固,不是什么杨奉、董承所可比拟的啊——即便自己是曹操!
  裴该此前始终犹豫,要不要救晋愍帝,甚至一度想要付诸天意——我功夫做足了,支援祖逖北伐,祖士稚要能救得了你,是你命大,若救不得,是你命该如此。等到祖逖没跟自己打招呼就往前冲,结果冲了一波冲不动了,裴该也就暂且息了北伐的念头。
  倘若祖逖在郏县之战后还有余力,裴该此番出师,就直接率着五千人跟在祖士稚麾下,直奔洛阳,继而转向长安去啦。
  就听裴嶷又说:“昔汉高祖被项羽封为汉王,烧绝栈道,假意不与中国相通,其实暗渡陈仓,掩袭三秦,前后不过数月而已,何来积储?其将士皆思东归,走逃无数,比之初入关中时,力弱多矣。然而项羽弃关中不王,转归彭城,复攻田齐,彼一远飏,高祖即动——非其力可与项羽相拮抗,为天时不可逆也。
  “诸葛孔明在蜀中,明知小大之势,却偏要连岁北伐,以求一逞。我听闻文约颇重孔明,难道以为他此举是劳民黩武,毫无胜算吗?为巴蜀之一隅,难抗中国,对峙愈久,则中国愈强而巴蜀愈弱。故此孔明非逆天也,实在争天!”
  “争天”两字一出,裴该的精神不禁猛然间就是一振。
  “孔明曾作文曰:‘刘繇、王朗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并江东。’文约当以此言为戒。古来无必胜之战,要在败而不馁,若但求万无一失,始敢征伐,卿与江左诸公又有何不同呢?”
  裴该不禁略略打了一个冷战。
  裴嶷随即又举起了第三枚手指:“文约顾虑之三,大概是怕建康掣肘,故此才沿江而归,耀武江上。然而江左实无北伐之意,又安有掩袭徐方之志?黄雀之后,不见一执弓猎人,而只是一翘首孺子罢了,有何可惧?古来成大事者,莫不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若恐荆棘牵衣,归家安养可也,何得妄论天下?!”
  说着话一指裴该,提高声音喝道:“文约,卿不过舍不得这徐方数郡而已,然而此际北虏尚未南下,荆、湘动乱方息,若不趁时以向虢洛,待到强敌环伺之际,恐怕这数郡才真岌岌可危哪!”


第四十二章 两娶
  裴嶷当头棒喝,裴该这才猛然间醒悟过来,就觉得原本遮蔽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一朝尽散。裴嶷这番话的重点,就是一个“争”字,不必要顾虑那么多,既然已经有了一处根据地,有了数千上万兵马,那就去打仗啊,去扩充地盘啊,去提高声望啊——地愈占愈广,兵愈打愈强,名愈振愈高。本来想在乱世中杀出一片天地来,驱逐胡虏、重光晋室,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若再瞻前顾后,丧失了时机,那你还能做得成什么事情?!
  是啊,自己孤身一人穿越而来,在胡营中也是孤身奋斗——裴氏真帮不上太大的忙——到了江左,与其说自己借了祖逖的势,倒不如说祖逖因为自己的谋划才得以北渡。赤手空拳都能打这么数郡出来,怎么种了几年的地就跟个乡下土老财似的,啥都舍不得放手了?关键还是担心这根据地吧,怕自己带兵一走远,被人给夺占了去,或者被人给搞坏了,但根据地之所以是根据地,就是随时都可以向外扩张,否则只是画地为牢的囚笼罢了!
  为什么要太过在意后世的经验呢?为什么想等着刘、石相争,到时候再去争关中、中原,想等着王敦谋反,到时候再去捅江东一刀?历史已将面目全非,若太执著于旧有轨迹,与因人成事有什么区别?且因人也未必就能成势!
  脑海中诸般念头纷至沓来,脸色也自阴晴不定。裴嶷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他,隔了好一会儿,裴该才突然间双眉一轩,一拍自己的大腿:“叔父教训得是。该意秋收后便率师北上,攻打曹嶷!”
  裴嶷一皱眉头,心说我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了,青徐不是立业之地,你怎么还想去收青州?就听裴该仰天大笑三声,继续说道:“曹嶷犬彘之辈,然而广固坚塞,恐不易下。我意逼其归顺朝廷,然后勾联邵嗣祖,保障河上,即可沿河而西,直向洛阳、长安!”我关中也要打,徐州也不想丢,那就必须把势力一直推进到黄河南岸——渡河可比渡淮要困难多了——以大河为屏障,然后拼了命往关中去冲上一波!
  不就是沙场竞逐么?我如今也是上过战场,甚至于打过胜仗的人啦,哪里还会有胆怯、畏惧之心?我竹杖所指之处,不说望风披靡,也必要让胡虏记住我裴文约的大名!
  ……
  裴该和裴嶷一直谈到吃晚饭,他请求裴嶷留下相助,裴嶷欣然允诺,于是当即被授以别驾之职。
  翌日,裴该把裴嶷和卞壸都召集到一处,向他们详细讲述了自己此番西征的经过。虽然早已有书信传至淮阴,但文字上不方便长篇大论,具体细节,还需要口头叙述,顺便向自己这左膀右臂请教,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行事是否还有所疏漏之处?
  等说到荀氏女相救之事,裴嶷不禁慨叹道:“不想世间尚有如此女子,可惜错生了,若为男儿,必一时之俊杰也!”裴该趁机就偏过脸对卞壸说,我已经跟荀崧打过招呼,想要聘娶荀氏女为妻,只待荀氏一行抵达淮阴后,望之你就为我去说谋、下聘,如何啊?
  卞壸微微一皱眉头:“闻使君前已聘杜氏女,岂可毁约而再聘?”
  裴该已经定过亲的事儿,裴嶷不清楚,卞壸可是早有耳闻的。他这话一出口,裴该的表情就不禁有些尴尬,裴嶷细问端底,随即笑道:“杜氏京兆庶族,虽有伯侯(杜畿)、务伯(杜恕)、元凯(杜预)三世之杰,终无法与颍川荀氏比类,如何能攀附我裴氏之门?绝之可也。”他是纯从家族利益去考虑,杜家门第太低,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的,还是裴、荀联姻,比较合衬。
  卞壸摇头道:“若知不可为偶,昔日便不当应允,既已允之,岂可轻悔?使君,人无信不立啊。”卞望之为人严明方正,有时候还给人不怎么懂得变通的错觉,故此他是不赞成裴该另聘的。再说了,济阴卞氏同样算不得什么高门,听闻此事,难免会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来吧。
  裴该解释道:“非为荀氏门高,故此攀附,为荀氏女既救我性命,又有文姬之才、班姬之德,乃心爱之,必能为我良配,是以……”卞壸打断他的话:“使君,昔司城子罕不以玉为宝,而以廉为宝,时人称之。人谁无所爱?若今爱一女便即失信,则异日爱财货必贪,爱声色必惰啊——使君三思。”
  裴该“啧”了一声,不禁垂首不语。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即便不犯国法,甚至不是太过违背礼俗,终究不算什么光彩的事情,因而在回来的路上就始终在踌躇,也还没敢写信给裴氏,请她帮忙自己回绝了杜家。终究婚事最初是裴氏帮忙给定下的,你说毁约就毁约,这不是打裴氏的脸么?可该怎么措辞才好呢?
  因此对于卞望之的责备和劝说,裴该实在无话可回——虽说自己仍然坚持聘娶荀氏女的想法,一辈子终身大事,不想留下遗憾,但人说的很有道理啊,你还狡辩些什么?
  裴嶷瞧瞧裴该,又看看卞壸,随即笑着打圆场道:“何不致信杜氏,明言荀氏之事,使其女退而为妾呢?”
  卞壸摇摇头:“若要两娶,也无不可,然岂有先聘反为妾室之理?且杜氏门户虽不甚高,其嫡女亦不肯为人做妾吧?”
  裴嶷想了一想,继续笑着说:“岂不闻贾公闾之事乎?”
  卞壸和裴该都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同时开口问道:“贾公闾何事?”
  于是裴嶷耐心地给他们扫了扫盲。贾公闾就是贾充,他原配的夫人是李丰之女,因为李丰被司马师所杀,其女受牵连也遭到流放,就此跟贾充两人分开了;后来贾充又娶了郭配的女儿为妻。等到司马炎登基,大赦天下,李氏也得以还乡,那问题就复杂啦,因为贾充当初并没有明文休弃她啊,理论上她还是贾充的夫人。于是司马炎特旨命贾充设置左右夫人,二嫡并重。
  裴嶷说了:“此等事,本朝不乏先例。东平王相王昌之父王毖,本籍长沙,娶有先妻,后因江南动乱而流徙中原,仕魏为官,另娶一妻——即王昌之母。待到我朝平吴,王昌闻其父之先妻久丧,孤苦无依,乃请东平王上奏,请求并立二母。还有颍川郑子群曾娶陈司空女,后因吕布之乱,导致分散,别娶乡人蔡氏为妻。待得乱平,陈氏归来,于是请荀公曾(荀勖)上奏,请求并立二妻。此等事屡见不鲜,朝廷亦不禁止……”
  一方面,裴嶷觉得无论从家族名望来考虑,还是从实际利益来考量,与荀氏联姻都比和杜氏联姻要强得多,他不打算附和卞壸,劝裴该打消另聘的念头;另方面,初入裴该之幕,他也想要展展才华,帮忙这个侄子解决难题,所以才提出来“二嫡并重”的先例。
  然而卞壸还是摇头:“乱世中无奈之举,与今日之事,不可相提并论……”
  “难道今日并非乱世么?”
  “裴君,倘若贼寇阻隔,使杜氏女无法北上,乃至错过婚期,甚至于生死不明,使君自可别聘荀氏女。然而如今只须一封书去,杜氏女便可来至淮阴,有何无奈之处,而必须失信于人?!”
  裴嶷不以为然地说道:“终究尚未迎娶,如人买货,虽已下定,亦可毁约,不再索要定金便可——与杜氏之聘礼,也不索回便了。”
  “律有明文,崇嫁娶之要,一以下聘为正——岂可比拟于商贾下定?”
  “其后还有一句:‘不理私约。’是说明聘虽然比私约为正,然比起正式婚娶来,尚不足也。”
  两个人唇枪舌剑,争论了好半天,裴该在旁边儿一点儿都插不进话去。好不容易等两人喘口气,喝口水,他就直接问卞壸:“卞君可有解我两难之策?”
  卞壸一摇头:“信不可失,约不可背,仍娶杜氏女便是,有何两难?”
  “然我已应允了荀氏……”
  “是使君无礼在先,自去向荀景猷请罪好了。”
  裴该转过头去瞧一眼裴嶷,裴嶷会意,便即拱手问卞壸道:“卞君大才,必有良谋——请教,若使君必要娶于荀氏,又有何解决之策?”我只是打个比方啊,要是裴该的念头打消不了,那你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吗?先说出来听听吧。
  卞壸瞧瞧裴该,就见裴该一脸的懊丧,同时在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自己。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知自家使君主意大,自己终究是劝不回头的,于是摇头说道:“这媒,我是必不肯做的。闻杜氏女苦待使君数载,年已十七,青春蹉跎,恐难再嫁,使君断然绝之,岂非害她么……”
  裴该闻言,不禁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意识到——我想错了!
  他之所以因为爱慕荀氏女,没有深思熟虑就起了毁约另聘的想法,并且忙不迭地跟荀崧口头约定了,一是知道这年月的人们并不把定亲看得太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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