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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4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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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贡只说贾充如何,却闭口不谈自己如何,是怎样与贾充不同。裴嶷既可以理解其意为:我的智谋高过贾公闾,是必不会伤害到主上的;也可以理解其意为:我每一步都是谋定而后动,又岂能如贾充一般举止失措呢?
  继而第二处不同,王贡说了,贾充能力有限,他就是一个阴谋之士,却偏偏仗着拥立之功,担任尚书令、侍中等要职,实掌朝政,然而德不配位,不但疏理政事,抑且嫉贤妒能,遂罹万世之讥。其言用意:我对自己的定位是很准确的,我没有立朝秉政的野心,所以我将来既不会危害到新朝,也不会危害到您裴公,您又何必要担心我呢?
  再言其三,表面上听来,不过是第一条换种说法罢了,内容重复,其实是表示:贾充为什么招人恨哪?因为他弑天子,此事尽人皆知,根本就洗不白啊。我则不同,你怀疑是我策划了裴丕的遇害,但你有证据吗?知道我此际身在洛阳的人都不多,又能有多少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我的种种作为,必将湮没于历史大潮中,后世之人,也绝对不会如对贾充一般,目我为奸徒!
  他这就算是默认了,但裴嶷却又丝毫揪不住其把柄。裴文冀不禁恼恨道:“大司马非可眩之以伪者也,必能洞彻汝奸,难道汝就不怕死么?!”
  王贡笑着回复道:“大司马洞彻人心,于政治之狡谲,是不为也,非不知也,在贡看来,实已有疑我之意。但那又如何?若无实证即显戮,必害大司马之名,并乱人心;若暗除我……大司马若肯为此等事,早归洛以掣肘祖公矣!”
  裴该这人啊,我了解,他做事有自己的底线,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他顶多就是疏远我,而不肯哪怕是暗中弄死我。我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自然方方面面,都有想到,裴公您不必为我担心啊。况且——
  “贡自知,亦阴谋之士也,但所谋得用,可以翻覆天壤,虽死不辞。难道我还期盼公侯万代不成么?”
  裴嶷闻言,不禁叹息——你话既然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也实在没什么可以责问的啦。于是扶着王贡的肩膀,艰难朝前挪步,同时低声问道:“如君之谋,确实促成大司马归洛,奈何此事颇难牵涉天家,则大司马若再踌躇,又当如何筹划啊?”
  王贡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公虽以为难,贡却以为易。大司马忠厚人也,天子既无失德,则必不忍遽迫之,要待水到渠成,又不知何年何月。然而,又何必催促大司马?不如遣人去催促天子为好……”
  裴嶷听闻此言,不禁眼前一亮,有如拨开迷雾而见青天。当即颔首:“子赐果然谋深智广……然而以谁去说天子为好,尚须斟酌……”
  王贡便道:“裴公可细思量,然天子方召祖公归洛,是知时不可缓,缓恐有变!”
  ……
  裴该策马驰近洛阳西门,正待入城,耳畔忽听喧哗之声,不禁勒马喝问。部下禀报说:“有自称大司空参军,领建威将军者,求见明公。”
  裴该闻言,微微一愣,便即下令:“召其前来。”等见了面,果然是温峤温泰真,便问:“泰真缘何在此?”
  温峤拱手回复道:“末吏受大司空所遣,归洛谒见天子,并奏收复平州之捷讯。”
  因为相隔遥远,而且道路不通,刘琨借慕容兵以夺取平州之事,裴该在此番离开长安之前,尚未接到通报。但刘琨确有驱逐崔毖、并吞平州,以之作为自己复兴基地之意,这事儿裴该早就已经知道了,故而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意外的反倒是温峤,因为裴该当即就质问他:“平州未落羯贼之手,何言‘收复’啊?”
  温峤听问,不禁有些尴尬,只得详细解释说:“崔毖窃据平州,勾结句丽,不献贡赋,复不允大司空入境,是以承制伐之……”
  崔毖是王浚的残党,而王浚曾起篡僭之心……但这并不是理由啊,倘若由得王彭祖多活几年,说不定他真变袁术第二了,然而既在正式扯旗前便为石勒所袭杀,晋朝就不可能宣布王氏一党为叛逆。
  因而温峤的理由是,崔毖守牧平州,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正式允可,所以是“窃据”,他还勾结高句丽(事实上除了遭到慕容军进攻时被迫请援外,崔毖和高句丽政权一直是敌非友),不献贡赋(虽然位处海隅,又有羯贼阻路,但既然青州的海船可以航向平州,理论上崔毖是完全可以遣使到中原来的,即不献贡,也当朝礼),再加上横兵阻挠,不允许大司空入境,因此大司空才假天子之命而讨伐之。
  若在太平世道,刘琨这种行为完全不合制度,但在乱世之中,且有羯贼梗阻在其与朝廷之间,事可从权,理由就比较充分了。
  裴该听了温峤的解释,当即点头:“此言也有其理。既如此,泰真可随我入城,去觐见天子。”说着话一带马缰,直入洛阳西门。
  温峤愣在当地,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他原本跟这儿等着裴该,就是要探听裴该对洛中变乱的态度,揣测这位大司马是否有清洗朝廷,甚至于对付天子之意。谁想裴该上来就先质疑刘琨所为,随即带马而去,根本不给温峤再开口的机会。
  温泰真玲珑心窍,当然明白裴该如此作为的用意。质疑刘琨之逐崔毖,就是在暗示温峤两件事:其一,我跟刘越石一样,都是因形势所迫,不得不做某些事情;其二,倘若此际恶了我,我随时都可以帮崔毖撑腰,唆使朝廷宣布刘琨夺占平州为非法……说白了一句话:我这儿正烦着呢,别来惹我,且在洛阳烟尘静谧之前,我也不会向你温泰真透露丝毫信息。你老实跟着我进城就是了。
  裴该才刚进城,裴嶷便即乘马直追上来,随即凑近去,压低声音提醒裴该:“明公不宜往觐天子,还当以召见尚书为先啊。”
  裴该诧异地瞥了裴嶷一眼:“是何理由?”
  裴嶷道:“既见天子,天子必问明公归洛,意欲何为,若止敷衍以申盛功之冤,则冤在何处啊?不如先召尚书,询问调查结果,斥彼颟顸无能,复定黜陟,再奏天子为好。”
  你这会儿去见天子,除了打招呼我来了以外,你可跟他说什么哪?说我是为了裴丕之死而来的?裴丕遇害,自当由以尚书省为首的朝廷相关机构来调查,你若认定他们拖延塞责,难以查明真相,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也需要先召尚书来问个清楚明白,才好向天子弹劾彼等啊。如今尚书所为,咱们手上只有二手资料,万一消息传递不实,那你在天子面前说话,腰杆子就不硬了。
  裴该想了一想,颔首道:“叔父所言有理。”便即止步,命人前往尚书省传命,召唤尚书前来西门营中接受质询。
  荀邃得着消息,当即按照荀组的指点,把祖纳推出去与裴该搭话。祖士言本来也是不想做出头鸟的,奈何荀道玄意志甚坚,并且说:“大司马率兵归洛,能不惧其威者,唯令弟骠骑大将军也。则诸尚书中,唯君可恃令弟之力,不惧大司马之威。余人皆不能当此重任。”
  祖纳问道:“太尉品秩,尚在舍弟之上,为何不是仆射恃尊叔之力啊?”荀邃苦笑道:“今大司马为武夫所簇拥,太尉无兵,抑且年高,如何可以为恃啊?”连连鞠躬:“我等全都仰赖士言了,望勿推辞。”
  诸尚书都担心这苦活儿落到自己头上来,因而也一起恳求祖纳,祖纳无耐之下,才只得苦着脸离省前往西门,去见裴该。
  但在他抵达之前,梁允倒是先期乘车来到西门,拜见裴该。当然啦,他不仅不作为尚书省的代表,甚至于把自己身上的尚书职衔,都全当放屁,一见面就反复说明,这段时间我病了啊,什么事情都不清楚……
  等到祖纳抵达,报名而入,梁允便即避过一旁,与裴嶷、裴诜、王贡等人密谈。祖纳见到裴该,才刚行过礼,裴该开口就问:“我兄于都中罹难,已近半月,为何不见朝廷旌表啊,是何道理?”
  一般情况下,朝臣因国事而殒身,是一定会给予旌表的,比如加官、进爵、荫其子孙之类。裴丕的情况虽然不好说是“殉国”,但他也确实是在执行公务期间丢的性命,勉强符合旌表的条件——那为什么没见尚书省就此事颁发制书呢?
  祖纳来时,便于如何与裴该对谈,折冲樽俎之间,做了相当程度的心理建设,拟下了好几条腹案,但没想到,裴该一开口便直入正题,并且拿“旌表”来做文章,这是祖士言始料所未及的,闻言不禁哑然。
  愣了一会儿,这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裴右卫之罹难也,朝廷方在访查凶手,曲直未能明晰,是故不便旌表……”即便是在执行公务期间,倘若裴丕是因为自身原因——比方说急病,比方说私人恩怨——而挂掉的,那也不符合旌表的条件不是?
  裴该当即瞪眼斥问道:“既云为羯贼奸细所害,如何不便旌表?!”
  “这……为羯贼奸细所害云云,裴右卫遇害翌日,便即通报右卫军,奈何右卫军不肯接受……”
  “审讯若实,堂堂尚书省如何倒要听右卫的意见?审讯若不实,难道国家重将于都中遇刺,这般大事,都可以敷衍塞责么?且相隔数日,尚书又在做甚?结果安在啊?!”
  一连串的质问,把祖纳彻底给打蒙了。要说祖士言此人,“有操行,能清言,文义可观”,但论到具体办事上,不但不如祖逖远矣,恐怕就连他瞧不起的小兄弟祖约都比不上……原本想来,既为朝廷重臣,说话自当温雅而讲艺术,大司马必娓娓而责,自己就徐徐撇清,引经据典、剖析时势,且得交锋好一阵子呢。没想到裴该一上来就直指问题核心,而且说话这么不客气……
  今日大司马之威,实在过于往日……也不知道是因为兄弟之死,真把他给气着了呢,还是万军环簇之下,毫无忌惮,所以本性暴露了……
  ——裴该心说对啊,我兄弟都死了,你让我再客客气气,拐弯抹角地跟你玩儿政治辞令?这不扯淡哪嘛!
  无奈之下,祖纳只得拿旁人做挡箭牌:“此案,实为和尚书所审断,或有含混之处;奈何五校多奔散,其后再命邓、殷二尚书审,则更难明真相矣……”
  裴该冷笑道:“我闻明达的首级,实祖尚书所持归。其中隐曲,明达必不能毫无所知,为何竟允其自刭啊?是尚书之意,还是宫中之意?!”
  祖纳本能地回答道:“绝非尚书省之意……”随即发觉不对,赶紧解释:“亦非宫中……天子之意,乃是明达畏罪自刭……”
  裴该一撇嘴:“死人不能开口,自然由得卿等卸责!”


第四十一章 图穷而匕见
  裴该与祖纳谈不移时,便即将之斥退。
  他最后放的话是:“尚书如此颟顸,国事岂可由汝等调度?我明日便当往觐天子,弹劾诸位,并请天子别委员彻查此案!”
  裴该最初的想法,是让裴诜甚至裴嶷去负责此案。虽然估计也调查不出什么结果,裴丕之死不管是偶发还是别有阴谋,既已促成自家上洛,那对于大局而言,真相也就不重要了。换言之,真相如何,只有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想要搞明白,而即便搞明白了,也未必可向天下人宣告,多半裴嶷等人会由此攀牵朝臣甚至天子,为自己更进一步扫清道路。
  此等事,自己不便阻拦,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图穷匕见,也不打算阻拦。只要别引起太大波澜,杀得人头滚滚,甚至于脱出自家掌控即可。
  然而裴嶷等人却并不赞成裴该的想法。
  对于弹劾诸尚书,自然是一致通过的,起码要入和济那蠢蛋之罪,并且把荀邃与其党羽给扳下台。殷峤、卞壸都是自己人,梁允为盟友,又急急忙忙跑来表忠心,自可不动;至于祖纳,为了不刺激随时可能归洛的祖逖,也暂以保全其禄位为宜。
  而至于撇开尚书省,请求天子派谁再去调查此案,裴嶷说:“我与子羽,不但出于一族,且非朝臣,不当夺尚书之柄也。”
  相关同族亲眷之事,我们肯定是要避嫌的。但更重要的,我们都是行台之吏,不是中朝之臣,除非先加一个中朝的官号,否则没道理从尚书省手里把调查之权给抢过来啊,这不合制度。
  “乃当奏请一中朝大臣,肩此重任。”
  裴该点点头,就问:“卿等认为,以谁为宜啊?”
  裴嶷早就胸有成竹了,当即回复道:“唯华敬则可使。”裴诜补充一句:“臣请往见华公,求其应允此事。”
  华恒贵为门下省的主官,此时朝臣之中,唯处太尉荀组之下——门下侍中和尚书仆射本来平级,但华恒的资历可比荀邃要高得多了——则以他来接替尚书省审理这个天大的案子,完全够格啊。况乎华敬则的态度表面上中立,其实多少偏向西党一边,则由其肩此重任,最终结果肯定会对裴氏有利的。
  然而,即便奏请天子,且天子允可了,倘若华恒本人不愿蹚这趟混水,自可以找出种种理由来推拒——极端一点,他当即挂冠而去,你又能怎么办呢?如此一来,反倒有损裴氏的颜面。所以裴诜提出先期去跟华恒打个招呼,恳求他应允所请,实亦在情理之中。
  当然啦,裴该很清楚,裴诜此请,必然不会是仅仅去劝说华恒应命那么简单。
  作为一个领导者,不可能关注每一个细节,尤其在这种动摇天下的大事面前,必须也唯有发挥部下的主观能动性,才能使整个集团凝神聚力,且不至于象大型恐龙那样反应迟缓。反正裴该已经清楚地在裴嶷前面画下了一条红线,只要不越线,少少的自专,亦无可虑,且不必虑。
  什么红线呢?不可背弃与祖逖的盟约,不可损害抗羯的大局。
  而就这条红线而言,虽然未必传达给了王贡——因为他久在关东,少归长安——但即便王子赐实际策划了裴丕之死,也不能算是越线了……
  最关键的,裴该此前担心祖逖在荥阳转胜为败,所以一直在长安站定脚跟,不肯遽前一步,裴嶷等人想要拱他上位而掀起的飓风,于他实为苦事。而如今羯贼已退,裴该又下定了决断,则此风不但不足扰,反倒是他前进的助力,他只要稳稳地把住舵,别一个不慎被风浪掀翻即可。
  不知道为什么,裴该心中突然泛起了一句雪芹公的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因此他略一思忖,便即允可了裴嶷、裴诜的献言。随即裴子羽便乘车去拜会华恒,摒退众人,进行了整整一下午的密谈。黄昏时分,华恒备车入宫,来见司马邺。
  ……
  司马邺在宫中焦虑万端,负手彷徨,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该抵达洛阳的消息,自然是接到了,但他却无法召朝臣前来商议此事。右卫实控扼宫城诸门,相关国事可由宦官外传、小吏内禀,右卫只会搜身,不会阻拦,但具体到召见大臣,就没有那么方便了——甚至于皇后大长秋梁芳都被阻于宫外。
  就此引发了宫内普遍的恐慌情绪,一时之间,宫人、宦者皆有忧色,司马邺以问朱飞,朱飞唯敷衍而不肯答,但随即他就从皇后嘴里,听说了种种的流言蜚语——
  有说大司马率兵入京,是来清洗朝臣的,关西军业已包围了尚书省;有说荀邃等往见大司马,结果全被扣下,要他们承认设谋暗害了裴丕;有说祖逖已然还师,与关西军在东门外激战;还有说右卫即将进宫,不但要彻底接管宿卫,还打算在宦者、宫人中大索,捕拿明达的党羽……
  司马邺责问朱飞,朱飞劝道:“流言不可信,陛下请安坐,慎勿因此劳心……”
  司马邺斥喝道:“汝云流言不可信,然外间事,其实如何?”朱飞却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宽慰天子说:“如昔索綝害阎鼎,大司马复害索綝,此等事,唯天子不涉其间,自然无忧,外臣纷扰,可由他去。”
  司马邺垂泪道:“我自无忧,唯虑皇后……倘有播迁之事,皇后方有身孕,安能远行啊?”
  他倒不担心朝臣如何,怕的是裴该真跟祖逖起了冲突,到时候一起来抢天子,裴该抢到了,肯定要往长安运啊,祖逖抢到了,也起码先奉驾前往洛东……这路事儿孝惠皇帝就遭遇过不止一回了,先被司马越拉去攻司马颖于邺城;复为司马颖将石超所获,裹胁入邺;时隔不久,司马颖为王浚等击败,挟惠帝还洛;然后在洛阳屁股还没坐热,又被张方劫持去了长安……
  也不过就是十几年前的事儿,司马邺已有记忆;况且类似颠沛流离之苦,他本人也是遭受过的,那种日子,想想就会胆寒。再者说了,如今自己不是一个人,身边儿还有皇后,皇后肚子里还有个小的……他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不管朱飞如何解劝,司马邺仍然愁容难开。正在烦闷,忽然得报,说华侍中入宫请见,司马邺如同捞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当即跳将起来,便叫:“快召,快召!”
  朱飞心里却是“咯噔”一下,心说右卫隔绝内外数日,大臣不能觐见,怎么如今却放华侍中进宫了?则华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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