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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3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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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虎道:“我方探问军中,寻觅熟悉地理之人,看看可有小路,可以兜抄至晋人之后……”石勒、石虎叔侄虽然是并州人,但老家在上党武乡,于太原、西河两郡,也属客居。虽说石虎曾经被刘琨拘囚在晋阳,终究身为人质,是不大可能随意到处乱跑的。
况且若是普通小路,晋人自然也会知道,必然事先加以防堵,而要寻那些少为人知的隐秘通道,就得大海捞针一般询问世代居于附近的乡人啦。
结果石虎运气不错,还真被他给问出来了——“不料陈川竟是介休土著!”
根据陈川的禀报,从这条山路的正中位置——也就是张豺扎营的北方六七里外——有一条隐秘小道,西行二十五里,可以直接连通汾河,并且位于晋人在汾河上所筑碉堡的南侧!再由彼处沿着汾河南行三十里余,便可入平,抄至永安县城的西北方向。
张豺闻言大喜,忙道:“既如此,请大王即刻分兵,缘路而南,然后南北夹击晋人营垒!”
石虎却摇一摇头,说:“我已命陈川为向导,引麻秋所部,经此小道而向汾水。然而据陈川所说,其道极其险狭,马不能行,人亦须缘山攀崖,根本无可通过大军——是以命之麻秋,及其麾下五百健儿。
“且路既难行,则必迟缓,虽然只有五十余里地,却非三日三夜,不能下平。比及陈川、麻秋得至,晋人平阳之军,亦将开到……到那时说什么南北夹击?恐怕这五百人只有去时,而再无生还之日了!”
张豺不禁嗒然,就问:“既然如此,大王又为何要遣陈川、麻秋啊?”
石虎道:“此不过为日后之战,预作准备罢了。我料平阳若遣轻骑来,最晚后日便至;若刘央亲率大军来,也不过三五日罢了。我等须于此二三日间,先破当面晋垒,逼敌下平,退守永安。倘若当晋人归城之际,麻秋可以侧翼突击,必能极大杀伤晋卒,且摧破其将之胆!”
张豺心说你白扯一大套,最终不还是绕回来了么?怎么攻打正面晋垒,还是啥都没说啊——“大王容禀,晋垒虽不甚坚,其壕虽不甚深,却尽占地利,正面突击,二三日间恐怕难有胜算啊……除非不顾死伤,拼死往夺……”
根据目测,守营的晋兵不会太多,也就两三千人罢了,还不到我军的十分之一。那么我军若是不计伤亡,白天黑夜地轮番往攻,就算杀不死晋人,也能把他们给累残喽。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二三日内,便即顺利突破——大王您能够下这个决心吗?
石虎闻言,突然间撇嘴一笑,说:“汝未免将战事,想得太过繁难了。”说着话伸手朝南面一指:“我看晋卒肉搏之兵不多,其壕三道,一道未成,轻跃可过,即其余两道,似也不太深……”
张豺是实际经过战阵的,虽然没上第一线,但从抬下来的伤兵口中,也对晋人的防御工事有了相对全面的了解,当即回禀道:“此二堑,不过深四五尺而已……”就是不到一人高——“然其中埋有削尖的木桩,士卒跌落即死啊。”
石虎点点头,继续说道:“壕不甚深,垒不甚高,也不过四五尺而已。则以汝的估算,若以人身将堑壕填平,复以人身堆至垒上,需要多少具尸体啊?”
张豺骤闻此语,便感一股寒气直透脏腑,说话也不由得结巴起来:“末、末将不知……”
石虎笑道:“昔日裴先……文约尚在我军中时,曾与我言,为将者不可不识数算之术,不但要核计粮秣、物资消耗,其于地方广狭,可排布多少兵马,亦当心中有数才是。而据某之估算,由一箭外铺尸而直登晋垒……”说着话张开手指——“有四千人足矣!”
虽然摄于石虎之威,张豺还是忍不住伏地劝谏道:“我军不过四万余,而大王将拋其十之一于此山之中……此事万万不可,大王三思啊!”
石乎撇嘴一笑:“又无须动用汝之精锐,怕的什么?”
……
敌众我寡之时,最怕遭逢夜袭——因为敌人派出部分兵马来夜袭,哪怕仅仅搅扰得你睡不安稳觉,第二个白天他们仍有余力发起进攻啊——姚弋仲乃命于营前、垒上,尽皆举火,将壕前数十尺内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然而空等了整整一宿,羯军却并无动静。
直到翌日黎明时分,才听得山上赵营中鼓声震响,很快大群赵军便即蜂拥而来——只是山道狭窄,难以排布太多兵力,赵军前锋已然逼近了晋方弓箭射程范围,后军都还没能出营呢。
姚弋仲也就只能望见山上赵营而已,至于赵营之后,尚有大军陆续逾山而来,他就瞧不见了——不过也能料想得到。
晋方正兵手握长矛,辅兵中的弓箭手端起步弓,严阵以待。可是再一细瞧,今日所来的赵军,却与昨日不同……
昨日的赵军一望可知是精锐,全都身穿皮甲,将近半数还有兜鍪,或挺短矛,或执刀盾,队列说不上有多齐整,也是能够勉强瞧出阵形来的。
而今日杀来的赵军,却乱哄哄的全无队列可言,抑且多数身上无甲、头上无盔,就连衣衫也皆褴褛;手中兵器更是简陋、驳杂,只偶尔能够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刀、盾,其余多是木棒、锄头,或者削尖的竹枪……
这些是兵么?就算当年的“乞活”,也没这么邋遢吧?
姚弋仲终究见多识广,略一诧异,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此必羯贼于两郡所掳的晋人百姓也!”
他猜的大致不错,但也有少许偏差。
这次被石虎驱赶上前线的,确实是才从西河、太原二郡中强拉来充役的百姓,但其中只有七成是晋人,还有两成则是氐羌等杂胡。终究这些杂胡久在并州,与晋人混居,其中不少也都转行农业生产了——仍旧以放牧为业的,石虎暂时还舍不得往前顶,得靠那些杂胡帮他管理充作军粮的十数万牛羊。
只有农民,石虎觉得没太大用——老子今年不种地——既被拉来充作兵役,原本负责些后勤方面的苦力工作,这回则全都逼上了前线。这些所谓的“赵兵”,正经军事训练还不到十天——当然不排除其中有原本在刘琨麾下服过役的——更无铠甲、武器,石虎也不发给,就让他们扛着耙子、锄头之类劳动工具上阵。
用来铺尸体嘛,要什么兵器啊。
就中也有不到一成真正的赵兵,全都铠胄俱全,左手执盾,以防弓箭,右手长刀,却并非用来冲击晋阵,而是用来驱赶那些农夫的。石虎下令,凡能够先登晋垒者,不论原本身份如何,一律任为军将,或者立刻赐予盘缠,释放还乡;敢后退者,当即斩杀不赦!
这些农夫被勒逼上阵,赵兵明晃晃的刀子就在背后晃动,个个胆战心惊,却又不知道要赶他们到何处去。虽然远远地望见前面晋营,但因为尚未接战,弓箭手大多数仍旧藏身于墙垣之后,看上去貌似没多少人……就此乱哄哄的,被驱赶着就直冲过来。
姚弋仲不禁目眦尽裂!
他倒不是痛恨石虎以百姓为盾的下作手段,也不会心软到不向晋人挥舞刀枪。这年月之人多无民族意识,况且他姚某又是羌人,不是正经晋人……虽说既入大司马三军,就算中国人了,但按照军中司马的宣传,得要归服王化才算中国人啊,当面这些只能算是“故晋人”,现在则为羯赵的子民,则杀羯赵之民,又有啥不忍的?
更重要的,姚弋仲是秦州人,不是并州人,也不是距离并州很近的平阳人氏,在缺乏民族意识的当时,邻郡之人都可以被目为外夷,况乎隔州。
大都督是说了,不得擅杀晋人,不得擅害百姓,但一则既然上阵,就不能算百姓了,再者两军阵前,生死相搏,我这不能算是“擅”杀吧?
姚弋仲只是恼恨,杀这些农民,白白浪费气力,损耗箭矢,却不可能使敌将肉痛啊——特么的石虎实在混蛋!
类似手段,其实他从前也使用过。氐羌中各部相争,也时常驱赶敌对部族的俘虏甚至于老弱妇孺,先冲敌阵,以消耗对方的箭矢和体力,此乃司空见惯之事。故而姚弋仲深感此举之讨厌——即便对面的不能算是同胞,杀吧,浪费体力、耗损兵器,不杀吧,真要冲到面前,哪怕木耜也是能够伤人的……
眼瞧着大群农夫越来越近,姚弋仲也无别计可施,只得按照原定计划,将手中小旗一举,下令:“放箭!”
“刷刷刷”,两侧晋垒中箭矢喷泻而出,当面农夫瞬间便倒下了一大片。要说当时的弓箭,除非使用特制的大铁簇,否则威力并不甚大,只须一领皮甲遮护要害,往往就能够身中四五箭而不倒,甚至不影响什么战斗力。昨日赵军精锐攻垒,晋军前后射出三轮箭,将近千支,当场咽气或者重伤难行的,也不足百名敌兵而已,两倍于此数的则都身插多箭,返身逃回去了……
但眼前这些终究是缺乏训练和防护的农民,一则身上片甲也无,二则见到箭来,只会抱头,根本来不及躲避,更想不到要遮挡其它要害部位。于是惨叫声中,当即倒下了一大片——倘若训练有素的士卒,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不伤在要害,是轻易不肯躺倒的,因为阵列太拥挤,一旦倒下,必为同袍踩踏而死……
农夫可不明白这点——或者是遭到突如其来的攻击,本能地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固然有不少中箭而倒,还有很多则是一听得身旁之人惨叫,便即抱头蹲下,瑟瑟缩成一团;还有些转过头去,便欲觅路逃亡。就此人相拥挤、踩踏,伤亡更重。
不过如此一来,那些不曾倒,不肯蹲,也不转身的少量羯兵就被暴露了出来。不必姚弋仲吩咐,晋兵的第二轮箭就直奔这些羯兵而去。羯兵急忙举盾遮挡,大多数都安然无恙,然后一待箭过,即便腾出手来,大声斥喝着着赶杀败卒。
不管是倒下还是蹲下的,只要还能动,都给我起来!转身想逃的,无一例外,俱膏刀锋!
第二十章 民不可轻也
石虎驱赶那些被强拉来以充兵役的农夫率先冲击晋军营垒,主要目的就是用无穷无尽的人浪来消耗晋兵的体力和箭矢,以及靠着尸体来填埋晋方堑壕,甚至于铺就可以直登晋垒的通路。
封建时代,又是战乱之时,晋赵双方的将吏大多视人命如草芥——裴该所部大司马三军,也只能说略好一些罢了——况乎石虎的贪残凶暴,更居当世之首。在原本历史上,此人便即恶名昭彰,《晋书》中说他:“所为酷虐……降城陷垒,不复断别善恶,坑斩士女,鲜有遗类……”
只是别的将领尚且懂得区分敌我,于自家境内的城邑、百姓,总会稍稍留些情面,杀戮别家境内民众,也有削弱敌方生产潜力的考量在——因为只有百姓安生种地,才能供给军需啊,傻瓜才不懂这个道理哪。
石虎却不同,无论敌我,凡人命在其眼中,俱如蝼蚁。谁说自家的老百姓就不能擅杀了?反正我得了十数万牛羊,且能吃一阵子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再者天王授我之命,乃是摧锋破锐,夺取敌方城邑、土地,至于发展生产、收取贡赋,那是续咸之流文吏该做的啊,关我屁事!
关键石虎见到道路狭窄,晋垒难克,生怕此番南下将铩羽而归,且寸步不能突入平阳郡。昨日张豺试攻晋营,已经探明了若不付出极大牺牲,即便两三千晋卒恃险而守,数万兵马都难逾越;而若等到晋军主力从平阳上来,估计即便付出再大代价,依旧难以成功……就目前而言,时间是最重要的,为了争取时间,人命何所惜哉?
只要能够突破晋营,顺利下平,到时候回旋余地就大得多啦,我众敌寡,关中在秋收前又不可能大举派发增援,则破敌而复平阳就大有机会。反正临时拉来这些农夫也派不上太大用场,不如就让他们去为了我的胜利而英勇牺牲吧!
能用汝等的尸体,铺就我皇赵夺取天下之路,虽死犹荣也。
石虎出此下策,还真不是什么深思熟虑、反复权衡后得出的结果,而纯出本能——晋垒难克,除非用人命来填,则没太大用的人命,我这儿有得是啊。于是张豺尚未返归营中觐见之时,他就已经派人北归,要求把农夫们全都组织起来,驱赶而上山道了。
缺乏训练的农夫,又在狭窄山道,行进速度之慢本当令人发指,然而羯兵得了石虎的吩咐,丝毫也不手软,于路便已然砍掉了上百颗脑袋,叉在矛尖上,用以威吓农夫,逼得他们不管白天、黑夜地急行军,不到一日后,便即直迫晋垒。
晋阵中看到“赵兵”迫近,当即左右四垒乱箭齐发,那些农夫如同割草般一茬茬地倒下……
倘若在平地之上,骤然遭受这样沉重的打击,则缺乏训练、毫无组织度的农夫必然四散而逃,仅仅夹杂在其中不足一成的真正赵兵,是根本难以约束和拦阻的。昔日在苦县宁平城中,已然丧失斗志,且无组织的数万晋卒之所以为少量羯骑所围而不敢动,那是因为突围必死,幻想着投降或有生路。今日之势则全然不同,留在对方弓箭射程内必死无疑啊,只有往回跑才有望逃生。
然而山道过于狭窄,队列又极拥挤,山上更驱赶着后续农夫不管不顾地继续朝前顶,则前面受创或受惊之人,即便想逃也无路可走,只能被身后的同袍推搡着继续向前……间中有几个想要爬上两侧的山崖,但不是跌落下来被大众踩成肉泥,就是被羯兵放箭活活射死。
可怜那些倒伏之人,即便还有一口气在,也很快就被踩踏得支离破碎了。
姚弋仲及麾下晋卒见此情状,无不胆战心惊——从来战阵之上,最怕遇见泯不畏死之敌了,但眼前这些“敌人”不是不怕死,而是被逼前来送死,那就更加可怖。弓箭手被迫反复扯动弓弦,射出一轮又一轮的箭矢,但他们终究只是辅兵而已,训练强度有限,不可能精确瞄准,基本上都是朝向一定范围覆盖射击,难免漏网之鱼。况且即便身中数箭,甚至于咽气者,也有不但不倒,反倒被身后农夫推搡着尸体还继续朝前滑动的……
这些死而不偃的尸体越来越多——农夫们终究是人,是人就惧死贪生,是人在濒死之时就会激发出超乎平常能力的智力和体力来,他们逐渐懂得躲藏在尸体后面,以他人的血肉来遮挡晋矢,以保住自家的性命。
至于身前送命之人是否熟识之人,是否同乡,甚至于是否亲眷,到了这个时候,也全都顾不得了。父子之恩、兄弟之亲,在后有利刃、前有箭雨的凌迫下,也只能暂且抛诸脑后。
就这样,虽然箭不停放,赵兵前涌之势却几乎不受影响,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射杀一层还有一层,拥挤的人群就如同一条巨蛇般迤逦向前,不可遏止……
几乎是转眼之间,赵兵虽窄却厚的洪流便即冲入了晋方第一条堑壕。
在原本的计划中,营前三道堑壕,都将掘够一人多深,但因为赵军骤然杀至,晋方被迫仅仅挖了一半,就赶紧埋设尖头木桩,但凡落入者,必死无疑。只是木桩的高度终究有限,只要插上一到两具尸体,再后面跃下之人,便可安然无恙……不,在出乎姚弋仲等人预料的实战之中,这些农夫本欲踩踏着前面翻落的死尸翻越堑壕,但还没等他们碰触到对面的壕壁,头上就会落下来几十只脚……就这样尸体一层层向上堆积,直到堑壕被彻底填平!
第一道堑壕,距离两侧四垒已经不足三十步之遥了,覆盖射击很难再伤到踏壕之敌,而若当面直射,因为距离太近,威力也打折扣。垒中晋卒几乎直面那些满身浴血、面目狰狞扭曲,几乎不似人间生灵的可怜农夫,对方目光中那垂死的光芒,仿佛瞬间便会飘荡而至眼前……几名弓箭手恐惧到了极点,不禁大叫一声,拋下武器,掉头就跑。军吏连杀数人,却亦不能禁止。
正面那百余名正兵,倒都是姚弋仲的亲兵部曲,半数即为姚羌族人,久经战阵,见状虽亦感震恐,却还不至于落荒而逃。他们各挺长矛,陆续前出,将即将翻越第二道堑壕的农夫逐一捅穿。但人虽死,尸却未必便倒,在身后众人的推搡下,顶着矛杆继续向前。细长的矛杆逐渐吃不住劲道,陆续折断,晋兵也被迫步步后退。
只听无尽的惨叫、呻吟声中,突起一声暴喝,一名羯卒手挺刀盾,就踩着农夫的尸体,朝最近一处晋垒直蹿而上。其人尚在半空,上下无所依靠之时,姚弋仲及时一箭射出,正中其肋。那名羯卒倒跌下来,半个身体正好伏在垒上,却还不死,一边大口吐着血沫,一边探出刀去,有气无力地朝着面前的晋卒挥砍。
于是又有数名晋军辅兵吓得手足皆软,发一声喊,弃械转身,没命地逃出了壁垒。
姚弋仲面色发青,五官几乎全都挤在了一处——他自从十四岁初上阵以来,生死百战,还从来都没有打过这样的仗。该怎么办呢?即便地利再优越、武器再精良,也拦不住这纯粹的以人命相填啊!
人挤人、人挨人,浑若一体,死者为生者所推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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