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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3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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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侃手捻胡须,不禁微笑起来:“年轻人好大胃口,守之不足,尚欲前出攻敌——果然锐气迫人。”
  裴该歪过头去问他:“陶君不赞成趁机收取并州么?”
  陶侃摇头道:“若能顺利击败石虎,且于阵上大杀伤敌,自可转守为攻,一切都须看战事发展——枢部预作筹划,并无不妥。”
  裴该点点头,再度把目光转向沙盘,缓缓问道:“倘若石虎果然秋收前来犯,关中及二郡粮秣,可资多少将士一月之需啊?”
  裴嶷接口道:“游子远亦知大战在即,前输一万斛谷入于长安,此外核计各郡国府库存数,若于秋收前动兵,最多不过资供两万正兵远出。”顿了顿,又补充说:“此亦计算了粮运的沿途损耗;且这两万正兵,平阳守军也包括在内。”
  裴该不禁蹙眉道:“如此说来,我只能再遣一万军于夏阳待机,随时增援平阳了……”特么的郁律真是废物点心,白白把十数万牛羊让给石虎,他倒是吃饱了,我这儿可还饿着肚子哪!
  想了一想,转过头去对裴嶷说:“可命游子远向凉州商借部分粮秣……亦可向汉中周士达借粮,许诺秋收后归还。”
  裴嶷点点头,随即问道:“听闻拓跋的使者,已至长安,可是前来约定今秋夹攻并州之事么?可否请拓跋先期动兵?”
  裴该一撇嘴,摇头道:“拓跋不可恃!”
  随即就把拓跋头所提供的情报,大致向在座诸人介绍了一番,然后解说道:“既损牛羊十数万,想必今冬拓跋必受饥馑,故此秋季必将南下,以劫掠新兴、太原。且祁氏、贺傉方执政,也亟须一场胜仗来确立其威望。
  “只是郁律此前丧师,败得实在太惨,拓跋力冏,多半是会多道并出,纯以劫掠为务,而不敢直撄羯军之锋的。彼等欲以我先牵制羯军主力,好方便其南下,故而遣使来长安约期。则我若遭逢石虎之攻,必不能说动拓跋先应;我若已败石虎,北向太原,也无望拓跋来合……”
  说白了,今秋拓跋鲜卑就只有劫掠之力,毫无正面对敌的打算,无论咱们是守还是攻,这个盟友都基本指望不上啊——忘记拓跋吧。
  裴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郁律果然该……当死!”
  就听裴该又问郭默:“平阳、河东二郡粮秣,总数多少?我若将万军应援平阳战事,长安是否还需要输粮前往安邑啊?”
  郭默转身从案上抽出一卷纸来,双手呈献给裴该,说:“二郡存粮之数,我等已向长史府行文求问……”其实长史只是单独职位,并无官署,更没有开府的资格——除了“西域长史府”一家以外——但如今长安行台设十二部,隶属于长史、司马二职,则裴嶷、陶侃单独一个人根本管不过来,只得大募僚属,人一多了,自然需要有专门的办公场所,故而内部说起来,才有了“府”名。
  郭默说我们已经从长史府得着详细数字了,经过反复核算,根据援军数量而统计出了几个数字——“大都督请看。”
  裴该接过纸来,展开来一瞧,果然其上明确标示二郡内各县存粮数,以及运至平阳、闻喜两城,再从平阳、闻喜运至永安、介休之间可能的损耗数,须用力夫数……最终得出几个数字:倘若关中调五千军往援,则不必多发粮秣;若调万军往援,需先向安邑运送一万三千斛谷;调一万五千军往援,则须先运两万八千斛谷……
  运粮越多,需要力夫数量也越多,途中吃用,损耗比率将会增大。
  裴该心说这才对嘛,参谋部就应该多跟数字打交道,把粮食账尽量做细——这正是他建枢部的主要缘由之一。从前计点力夫、粮草,都没有专门机构负责,只是由几名参谋笼统核算,自然难免疏漏。如今的枢部,以郭默为掾、杨清为副,其下各级属吏近百人,既有士人也有武夫,既能算数也会用兵,群策群力,做出的方案自然与从前不同。
  就听杨清插嘴说:“末将还有一策,后方粮运,可由途中各县戍卒接力完成,尽量少用屯民乃至编户,则既可避免耽误农事,损耗也小。”
  倘若从关中直接运粮去安邑,完了空着手回来,总不能不让人带足回程的口粮吧?而若一段段接力运送,交接后返归所属城邑,路途较短,则需要支付的口粮也少多了。
  裴该想了一想,就说:“若自始至终,皆用同一批人运送,方便管理;若分多段,核算为难……”注目杨清:“卿既有此议,可敢负起全责来么?”


第十二章 新空气
  青州西北部有乐安国,因其国除,今改乐安郡,境内纯为平原地形,但却被漯、济、时、淄、渑等河及其支流切割得支离破碎。其中郡治高苑东北方八十里外,济水之南、时水北岸,存在着一座古城遗迹,名为“蒲姑”。
  最近几天,陆续有队伍开入蒲姑城,即依其旧垒,建造营房,而郡内也常有小吏押送着粮秣、菜蔬过来,以供军需。当军营基本搭建完毕之后,甚至于郡守也亲自从高苑驰车而来,拜访驻守蒲姑的军将。
  这位郡守并非他人,乃是才从北海转任过来的王贡王子赐。
  得到禀报后,营门打开,二人并肩而出,迎接王贡。虽然未着铠甲,但很明显两个都是武将打扮,身穿时下流行的戎服——其实就是胡服——足蹬马靴,头戴皮弁。王贡下车,拱手致意:“苏将军、卫都督。”
  所谓苏将军,自然是新晋四品游击将军、都督青州军事的苏峻苏子高了;而卫都督,则是指淮海都督卫循卫因之。加上王贡,可以说长安行台于东方仅存的将吏,都已齐聚于此。
  其实苏峻、卫循向来对王贡抱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有谁会喜欢那个“毒士”才有鬼了——即便苏、卫二人之间,虽有合作,交情也未见得有多深厚。如今齐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纯属抱团取暖……
  裴该此前对洛中的祖党,尤其是荀党,做了很大程度让步,承诺将逐渐把青、徐之政交还给朝廷——主要是距离太远,鞭长莫及,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好管理——于是一等时机成熟,太尉、录尚书事荀组即召徐州刺史卞壸入朝,担任尚书,并将青州刺史郗鉴平调去了豫州。新任徐州刺史乃是阮孚阮遥集,新任青州刺史则是蔡谟蔡道明——同为陈留大姓。
  具体青州内部,总共七郡,其中东莱郡守王栋、长广郡守王兖虽为裴该所命,却都是琅琊王氏的庶流,本非西党,荀组一伸出手,二人当即一把抓住,就此得以留任。此外,北海命之以袁勖,济南命之以陈眕,齐国命之以阮放,城阳命之以郑略,皆出陈留、陈国、荥阳等中州高门,抑且素有令名。
  论门第,表出身,只有王贡以寒微入仕,倘在太平时节,估计连那几家的大门都不敢靠近。只是裴该将王贡安插在东方,实有大用,故此跟荀组讨价还价,最终王子赐仍留青州为守,只是由北海平调到了乐安。
  之所以调他到乐安,是因为此郡邻接黄河,一水之隔即为乐陵,为了援护厌次城内的邵续,乃命苏峻将大营由东莱前进至乐安境内。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卫循谋划在济水入海口附近营建新的港口——从龙口过来实在太远。那么既然属于大司马系统的水陆两军齐集,则以王贡守牧乐安,为军队供输粮秣物资,无论裴该还是荀组都会比较放心一些。
  荀泰章也知道,他所任命的青州诸守,多为文学之士,相信安抚百姓、恢复生产是没有太大问题的,但若供输物资,为军队后盾,从前都没啥经验可言……而且一旦战事不利,被赵军克陷厌次,继而杀过黄河来,郡守也可能要参加战斗啊!那些汝南袁、陈留阮、荥阳郑,会打仗吗?
  苏峻移营蒲姑城既毕,而卫循也大致确定了开港的地点,于是王贡便离开郡治高苑,亲自前来与二人商讨军事问题。见礼之后,苏、卫二人即请王贡入营,王子赐左右瞧瞧,笑问道:“二君可知,此蒲姑城是何来历啊?”
  苏峻不过是掖县土豪出身,卫循则是会稽寒门,两人读书都很有限,又是初来乐安,哪里知道当地典故呢?听问全都摇头。王贡便说了:“此城又名薄姑。《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婴奉齐景公来此,说:‘昔爽鸠氏始居此地,季荝因之,有逄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昭公九年》亦云:‘及武王克商,薄姑、商奄,吾东土也。’
  “可见此城原为殷代诸侯所居,后入于周,封之于齐。想不到千余年后,其故垒仍有残存……”
  说着话,笑吟吟地注目苏峻。苏子高尚且懵懂,使王贡有卞玉不为人识之叹,好在卫循及时反应过来了,便笑着说:“则王君请苏将军驻军于此,是祝他将来如齐太公一般,有平夷之功,裂土之封吧。”苏峻这才恍然大悟,赶紧拱手:“多谢王太守,诚如君言,没齿不望。”
  王贡是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一见苏峻,就感觉对方笑容很僵硬,二人之间颇显疏离,于是说说故典,果然使得苏子高的态度逐渐热络起来。他这才跟随二人入营,随即苏峻便命摆设酒晏,款待宾朋。
  席间感谢王贡粮秣、物资的资供,卫循就问:“王君新至乐安,须理郡事,却又关照我等,千万保重,不可太过劳乏了。”王贡笑笑,说“还好”——其实他主要精力都扑在情报工作上,于郡内政事,还真没什么时间管——“高苑县令谢幼舆,颇有理政之才,我乃将郡事一以付之了。”
  苏峻不知道“谢幼舆”是什么人,只得敷衍地点点头,卫循却不禁微微一惊,忙问:“得非‘投梭折齿’之谢鲲么?”
  苏峻插嘴问道:“何谓‘投梭折齿’啊?”
  王贡解释说:“幼舆少年时,见邻家高氏之女美貌,乃隔墙挑之,女方织锦,即投其梭,打折幼舆两齿。乡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幼舆却不以为意,傲然道:‘犹不废我啸歌。’”
  苏峻不禁莞尔:“听着似是个有趣之人哪。”
  卫循却皱眉道:“谢鲲曾入王夷甫(王衍)门下,与王处仲、庾子嵩(庾敳)、阮宣子(阮修)号为‘四友’。王君当知,大司马深恶王夷甫,昔在宁平城,因王夷甫无谋而致军败,大司马几乎殒难……则用谢鲲,不怕大司马怪责么?且彼辈唯好清谈,如何可用啊?!”
  王贡摆手道:“无妨。谢幼舆高苑令之任,本出洛阳,非我自命,则大司马何由怪罪?至于用其理政……此一时,彼一时也。”
  就此向苏、卫二人详细地介绍起这位谢鲲谢幼舆来。
  谢鲲是陈留阳夏人,出身儒学世家,但陈留谢氏的家门并不高,其祖父谢缵仕魏为典农中郎将,不过秩比太守而已,其父谢衡官至国子祭酒,相当于国立大学校长。后世所谓的“王谢高门”,要等到谢鲲之侄谢安时代,家名始得显拔,这年月则还排不上号。
  所以谢鲲才任达放诞,或挑逗邻女,或啸歌抚琴,装足了名士派头,甚至于南渡之后,还逐渐由儒入玄,主要是应和时代潮流,尽力想挤进世家圈子里去——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被同样满嘴不着调的王衍看上,收归门下。乃至于后来卞壸说他:“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
  当然啦,西晋之亡,不能算是谢鲲的罪过——他还没那资格——卞壸是指南渡后以王澄、谢鲲为代表的那种腐朽风气,实覆中朝。
  只是历史进程已经改变了,偏偏谢鲲、谢裒兄弟又不肯继续依附着王敦吃闲饭,一听说旧都光复,就巴巴地跑回了陈留老家。就籍贯和素行论,他是天然的荀党,只可惜荀组虽然也不能尽脱清谈习气,终究比王衍要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再加上痛恨王衍——当世除了琅琊王氏族人外,有谁不痛恨王夷甫的么——左右瞧谢鲲不大顺眼。
  而且谢氏终究家门低啊,不能跟荥阳郑、陈留阮之流相提并论,于是最终只给了谢幼舆一个小小的高苑县令做。
  王贡初至乐安,听说首县是谢鲲,当时的反应跟卫循没啥两样——清谈之辈,如何可用?然而墨授长吏向来都由朝廷直接任命,加上如今青、徐二州已定,他王子赐也不可能随便换人,无奈之下,只得召见谢鲲,想要好好敲打一番——你起码别扯我后腿吧。
  谁想见面却不似闻名,谢鲲竟然穿戴整齐来拜——传说中他可是习惯于披发赤背的——而且王贡询以政事,竟然条分缕析,件件分明。王子赐真是不胜之喜,这才将郡事也一以委之于他。
  王贡对苏峻、卫循等人分析说:“从来上行而下效,清谈之风,始于中朝。如今执政者非王夷甫也,即荀太尉亦有事功之志,况且大司马最忌清谈,无能且无功者,不能于关中立足。则谢幼舆欲兴其家,必从时流,时流夸诞,彼亦放纵;时流严谨,彼乃任事……”
  说白了,你不跟着长官的指挥棒走,是永远别想朝上爬升的,唯有长官好清谈,谢鲲才会由儒入玄。如今朝廷执政是裴该、祖逖、荀组,前两个不用说了,即便荀泰章也不是纯好清谈,唯知垂拱之辈啊,谢鲲要还是从前那德性,别说升官了,就连这县令能当多久都不好说。其实出身儒学世家,他本质上还是聪明的,只要肯实心任事,则结果不会太差。
  魏晋以来的清谈之风,从某种程度而言,直接导致了“五胡乱华”——即便没有司马家诸藩乱战,就王衍等人的德性来看,国家亦迟早衰败、动荡。究其根由,一是曹氏和司马氏得国不正,对士人采取高压政策,就此逐渐打折了汉儒的脊梁骨,不敢再妄议朝政,只能或者装疯——任诞放纵,或者装傻——信口雌黄。
  再则是“九品中正制”出台以后,很快便悖离了选拔人才的初衷,成为世族把持高官的重要工具,就此沽名钓誉之辈得以陆续迈入中枢,掌控朝局。好比说琅琊王氏崛起之祖,那个“卧冰求鲤”的王祥——
  这事儿用脚后跟想都知道不靠谱,王祥之祖王仁官至青州刺史,则到他这代再怎么落魄,也不可能需要大公子亲自下水去捕鱼——《搜神记》和《晋书》皆云“祥解衣,将剖冰求之”,至于卧冰,纯出后世附会——难道就连一个奴仆都不趁么?而即便此事是真,毫无必要地表孝心,亦绝非真孝心,估计是怕后娘会弄死自己……
  是故王鸣盛云:“祥庸贪小人……昭、炎佯敬之,明知如傀儡,相与为伪而已。”
  吕思勉在《两晋南北朝史》中也评价说:“此外晋初元老,如石苞、郑冲、王祥、荀顗、何曾、陈骞之徒,非乡愿之徒,则苟合之士。此等人而可以托孤寄命哉?”
  那么被这些奸佞之徒窃据了高位,上行下效,无怪乎朝野间的风气会日益变得浮夸、荒诞、虚伪、矫饰了,则国家焉有不败之理啊?其间虽张华有王佐之才,裴頠作崇有之论,终究不能尽脱陋习,且最终与世沉浮……
  此风逮东晋亦不能改,反倒愈演愈烈,全靠着诸胡在中原自相残杀,这票腐朽官僚才能勉强维持住江南半壁河山。即王导、谢安等虽号名相,唯知保安一隅,实怀苟且之志,屡次北伐乃终成泡影。
  比起所处形势相近,但一心恢复中原、复兴炎汉的诸葛亮来,晋之诸公,恐怕连武侯的脚后跟都摸不着!
  “永嘉之乱”后,虽亦不乏有识之士指出这般清颓之风,实为祸国之由——比如说卞望之——终究无拳无勇,无兵无势,更不可能跟整个垮掉的贵族阶层作对——裴该深感自己倘若久居江左,跟王导他们再继续敷衍、打屁下去,于扭转时风毫无裨益,故此才振旅而北,谋图自己去打一片天下出来。
  裴该用人,先是布衣、庶族,进而稍稍吸纳高门,然亦以关西的二流家族为主,相比起来,这些家族虽然地位较低,反倒于陋习沾染不深——即便再如谢鲲一般伪装所谓“名士”,也还是会遭到关东豪门的打压啊,则既逢战乱,不如转求事功。就此由关西逐渐向中原辐射,刮起来了一股相对清新的西风。
  受此影响,中原乃至江左,不论才能高低,但凡难以得志之徒,多半都会仰而慕之,想呼吸几口这种新空气,试试在新的风气下,自己能不能找到晋身之阶——谢鲲即是如此,昔日殉国的桓宣亦同此理。


第十三章 自外于大司马
  王贡、苏峻、卫循三人说了一阵闲话,渐次提及时局和军事。
  王子赐就说了:“以我之估算,今秋羯贼或将会兵于并州,大举南下,以谋平阳。其于东方,未必大兴师,但将全力以攻厌次……”
  按照他所获得的情报,去岁出兵之前,襄国君臣计议,张宾、张敬等都以为厌次不过癣疥之祸罢了,只要发一支偏师监视之,不使邵续趁着大军远出司、兖的机会,趁机扩张即可。然而如今的情势不同,曹嶷既降,则青、徐、兖、豫连成一片,晋方随时可以渡河增援邵续,更能以厌次为桥头堡,掩袭石赵腹心之地——癣疥之患,瞬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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