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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3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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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该问他:“延思,所谓‘防民之口,甚于访川’,我若下令严禁,恐怕知者更以其事为真了。且若有人犯令,又当如何惩处啊?”这谣言好禁,真相怎么能够防堵得住呢?贸然下令,不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么?
  陈頵本身也束手无策,只是请裴该“可与长史、司马等商议”。裴该心说这事儿八成就是长史裴嶷搞出来的,还怎么可能跟他商量?而且估计裴文冀也只能散播司马家丑事而已,若想把话再收回来,他也没啥招儿……
  其实正如裴嶷私下对裴粹所说,裴该对于司马家并没有什么忠诚心。来自后世的灵魂,但忠于国家、民族,而绝不会忠诚于一家一姓,更何况司马家作为国家的代表,又实在太不称职了。就好比后世有恨岳飞愚忠于赵宋的,此论固然无稽,却也因为赵氏德衰,根本不能够再作为国家、民族的代表,后人方始有此移恨。
  倘若君主口碑尚可,国家领袖的担子勉强还算能够挑得起来,则即便后世,忠于女王就基本上等同于忠于英帝国,有什么问题吗?
  裴该一心想要逐杀胡、羯,恢复社稷,使中国危而复安,百姓重见太平,在此基础上,是不是要让司马家继续作为封建国家的代表,完全可以事后再考虑——不过基本而言,除非司马邺真有英主之相,否则他大概是不会赞成续延晋祚的。
  至于虚君制度,基本上不符合时代、环境的要求,虽然看似美好,却暂时还不能向那条道儿上走——除非中国真出现了具备一定力量和规模的资产阶级。
  具体裴嶷、裴粹乃至裴诜、王贡等人在谋划些什么,裴该不必打听,自然心知肚明——对于他穿越前来之世而言,有太多的前例可资参考啦。但其实他从前一直在尽量避免这种倾向,因为大敌当前,内部不宜再起纷争,否则必使人心散乱,国家动荡,倘若胡、羯趁虚而入,那自己就真成为国家、民族的大罪人了。
  估计此前,裴嶷等人也绝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只是胡汉既灭,关中静谧,裴该不但执了晋政,更行台于西方,俨然若一封国,其军势之盛,更居天下之冠。在这种新形势下,别说裴嶷了,就连裴该偶尔都不免有所动心……
  但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欲望,一是想把基础打得更牢靠一些,二是大敌石勒尚在,这抗羯的统一战线必须继续维持下去。因此他才会在洛阳让渡部分权力给荀氏,免得行台与中朝起不必要的龃龉。
  只是流言散布洛中,这事儿裴该管不了,也不便插手去管——估计荀、祖等辈亦无良策消弭。除非他裴大司马当即撤行台而复归洛阳,甚至于交出手中的军权去,自然流言不攻可破——但这种事儿,裴该又是绝不可能做的。
  那么既然洛中的流言不能消弭,则独于关中钳制言论,反倒有欲盖弥彰之意。裴该虽然雅不愿这种状况发生,但当形势真走到这一步了,他也只能冷眼旁观,由得流言慢慢发酵……只希望能够尽快扫平并、冀等州,到时候不管再有什么突发状况,他也都不怕了。
  于是急召陶侃、郭默等来,商议进军并州之策。此前已命刘央等于介休城下退兵,仍归平阳,而就陶侃的建议,若再发兵,当增刘央所部,直向西河、太原,同时遣另一军逾山去攻上党。只有两路齐进,才能够使赵军首尾难顾,可望一举而定并州。
  当然啦,动兵的时机必须精挑细选,最好在洛阳兴师牵制住了石赵主力后再动手——希望祖逖的病真能够逐渐好起来吧。
  ……
  裴该在谋划北攻并州之时,石勒也想要彻底消弭身后之患,他好倾全力与晋人决战。
  至于身后的大敌,自然是鲜卑段氏了,至于刘琨,尚局促于平州西部,崔毖冢中枯骨,皆不足惧也。
  去岁石勒、张宾将大军前往河内,与晋人相持之时,晋淮海都督卫循就曾率舟师北上骚扰燕国海岸。孔苌一开始没当回事儿,遣数千人马往攻,结果反倒被晋军约合了段文鸯,导致土垠之败。这么一来,孔苌不敢再隐瞒其事了,被迫遣使向襄国禀报。
  蘷安、程遐时任留守,拿出的应对之策是:你赶紧发兵把燕国南境那些坞堡全都给铲除了吧,将其民尽数迁入内地,勿使近海而居,则晋人不就无可骚扰海岸线了吗?若敢登陆深入,则破之不难也。
  孔苌就此发兵,攻打那些坞堡,可谁成想各家坞堡早用盐货从晋人手中易得了粮秣、兵器,其势渐强,孔苌亲将万众往攻,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也才刚打下一座来而已。并且其它坞堡见势不妙,全都遣人去向段文鸯求救,段军每常逡巡于北平郡西,有掩袭蓟县之意,使得孔苌不敢全力进剿。
  更想不到的是,晋人船队竟然在开春后,再次扬帆北上了……
  想当日卫循集中海船五十余艘,用很低廉的价格从燕国沿海坞堡购取食盐,转卖三韩,其利五倍,凡肯跟从的商贾全都吃了个餍足。人心本就贪婪,遑论海商,很快就有更多人凑将上来,先是告罪——“都督前番出师,恰巧蔽家舟船出航在外,不能跟从,实非有意抗拒都督之命也”——然后就怂恿卫因之,说如今我家的船得空了,咱们要不要再去燕国跑一趟哪?
  卫循婉拒道:“其堡中盐货,几乎出尽,即便再往,也无可贸易。不妨等待明岁……”
  商贾们却说:“燕货非止鱼、盐而已,即彼坞堡之中,据闻亦多珍奇……”
  这是打算杀鸡取卵了。卫循本待不允,当不得商人们反复劝说——“都督前此既然联合彼等坞堡,击破赵军,则孔苌岂肯坐视啊?必将发兵往攻,以断我等货贸之路。倘若燕南诸堡皆为赵军所破,我等明岁再往,必将一无所得。既然如此,何不趁赵军未取时,我等先取了,即便坞中无藏宝,能掳其人,贩至三韩或者江左,想来亦可得利。”
  卫循不禁心动,便即行文苏峻,请他调派更多兵马,协助自己北上骚扰——上回五十条船,你发了我两千兵,如今再聚舟船不下三倍,你起码得借给我四千人吧。
  初次掩袭燕南,作为策划者之一,并且将出两千步卒来的苏峻,自然也收获了莫大利润,倘若仍然屯扎在掖县无所事事,相信肯定会应允卫循所请的。只可惜苏峻正在和冯龙东西对进,围攻临淄,实在分不出兵来相与。苏子高也鬼,即将此事通报司马钟声,说请你帮我写一封回信,婉拒了卫因之吧——你是读书人,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别因此而坏了我跟卫某的交情,将来咱们还用得着他。
  钟艾华闻听此事,当场就急了,倚马作书,急阻卫循。
  他书信中大意是:以舟船载兵,北上骚扰石赵沿海地区,本是一条妙计;而通过这一手段,顺便贸易,充实军需,同样善莫大焉。但问题是你只能去跟羯贼见仗啊,怎可起意攻掠燕南坞堡呢?彼等虽在羯贼治下,实属不得已而俯首,本身还多是晋人啊。按照大司马的意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你要是妄攻、滥杀晋人,必致大司马震怒!
  卫循读到这里,不禁撇嘴,心说这腐儒,大摇大摆地从长安而来,就以为自己懂得大司马的心意了……想当初大司马在徐方之时,率领我等不知道攻破了多少坞堡,杀掠了多少晋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是不错,但得有个前提,就是对方也自命中国人,且肯受中国官府,尤其是裴大司马之命才成!
  不过再继续读下去,却觉得钟声所言,也未必全无可取之处……


第八章 伐段
  钟艾华在给卫因之的书信当中,总共说了两层意思,一是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二则是——
  “彼等虽被迫附胡,却肯与我贸易,且输入兵器,有自守之意。此辈可引之为援也,不可无罪而攻伐之。今羯贼所据王土中,每多晋人坞堡,王师至时,若肯起而相应,则破羯不难也。倘君无罪而伐,所破虽止燕南诸堡,消息传开,它堡必生疑忌,则恐将来不能策应王师。
  “大司马以忠义教我等,以信诺行天下,若君无信,所坏非止君之声名,更恐累及大司马也,岂可不虑?”
  卫循见此,不禁悚然而惊,心说这腐儒所言么,倒也有理……可是那么多海船已然聚集了起来,倘若不再跑一趟燕南,将来还想驱策他们就很困难了……被迫写信送去下密,向王贡问计。
  王贡回书道:“燕南诸堡,若使得存,将来于大司马收取并州后,君乃可直运青、徐之卒北上,约合段部及刘司空,尽取幽州,何必急于除去呢?然吾料孔苌必然率军往攻,君可趁机应援,施恩于诸堡,难道彼等敢不献出珍藏,以酬谢于君么?即便无取于燕南,也可东向三韩,若伐韩而掳韩人,想必大司马不会怪罪……”
  卫循得计,便再次驾船北上——船中仍然只载了苏峻先前借给的那两千步卒,此外各家海商也聚集了千余亡命之徒来合。燕南坞堡得讯,莫不将出金珠来,恳请晋兵往援。然而晋兵登陆之后,却未能与段文鸯默契配合,导致被孔苌遣将所破,损失颇重。
  卫因之无奈之下,只能暂且停舟岸边,以接应燕南诸堡撤出家眷——当然啦,船票不便宜——孔苌率军往攻,晋人也不上岸,只以弓箭攒射,使赵军难以靠近。其间卫循还分出一半舟船,东航三韩。
  当然啦,前此既已为赵军所破,实在没有什么力量如王贡所说,前去劫掠三韩了,商人们只是把从燕南所得珍宝贩给马韩贵酋,交易了不少的晋人回来。这些晋人原本即为马韩驱之为奴,那么再转运到江南卖给豪族大户,稍稍填补释僮令所造成的空缺,包括卫循在内,谁都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也不怕裴大司马怪责。
  再说孔苌,前不能彻底驱逐晋舟,后又恐段氏进取燕国,搞得他是焦头烂额。好在很快,石勒返归襄国,就此事向张宾、张敬等人问计,乃推翻前命,要孔苌对于燕南坞堡,以招抚为主要手段。
  这些坞堡,只要肯交出子弟去蓟县当人质,表态服从赵政,即可暂且存留——段氏大敌觊觎在侧,你跟这些小土豪身上浪费时间和兵力,实在划不来啊。至于与晋人贸易,亦可稍驰其禁,但——咱得抽税!
  在新的方针指导下,燕南坞堡陆续复归于赵,卫循也只得启航撤返青州。这第二趟北上,所获远不如预期,倒也不算赔本儿,对追从的海商们勉强算是能够交代得过去了。
  只是他本人被迫要将出一笔财货来,填补苏峻的兵员损失……
  因为此事,张宾等人乃认为,只有先破段氏,才能保证幽州安泰——倘若没有段文鸯的配合,即便晋船再来,也不敢深入内陆,不过癣疥之患罢了。于是襄国遣使宇文、慕容二部,约期夹攻段部。
  宇文逊昵延与段末柸情同兄弟,向来痛恨段匹磾,加上他本就已经接受了石赵西单于、北平郡公之封,自然满口应承。至于慕容廆,仍奉晋朔,与石赵是敌非友,与宇文部也仇深似海,又怎么可能应允呢?
  然而石勒所遣使者、济阳人庾景却劝说慕容廆,说:“段匹磾于赵为敌,于晋也是叛臣啊——此前囚禁刘越石,幽州晋人,莫不切齿痛恨之。则将军往攻段氏,并非佐赵而背晋,实乃为晋铲除叛逆也。倘若贵部南下,而刘越石遣使拦阻,自可退去,我主不怪;倘若刘越石无一言,则是默许将军伐段——越石为晋之司空,实执并、幽军事,将军从其命,不失正道。
  “且既破段,则贵部所获人众,自可取去,所得田土、城邑,也可自据。我主唯恨段氏,欲灭之也,而无据其地、用其人之意。逮灭段之后,贵部但不逾界,我赵亦不东进,乃可为晋护守平州与刘越石。
  “越石东徙,其地蹙而兵寡,倘若段氏约同崔毖,再起逆谋,则越石危矣!将军何不南下,破段而遮道其间,以屏蔽刘越石啊?以贵部之力,自然难以摇撼我赵,若相征伐,虽为晋之忠臣,却自损部众,又有何益啊?若能护佐越石,保安平州,孰言于晋为不忠呢?”
  慕容廆召集部众商议,谋士鲁昌、阳耽等都说,石赵攻伐段氏,必是为了消除身后之患,好全力南抗晋师,我等倘若参与,难免有助纣为虐之嫌。然而慕容廆的长子慕容翰却说:“段氏前与刘司空失和,导致退出燕国,困守徐无,其势日蹙,即便我部不发兵,难道孔苌而加宇文,便不能摧破之么?
  “其地若为孔苌所得,羯势更盛;而若落入宇文手中,彼与我有深仇,必再东向图我,到那时,局势便岌岌可危了。不如南下攻段,取其土地,安抚晋人耕种,我乃可与刘司空连成一气,全力以图平州崔毖。若定辽东,再与刘司空共西伐羯赵,方于晋为大功也。”
  其三子慕容皝、四子慕容仁等,亦皆赞同长兄之言。慕容皝还说:“儿请将兵南伐段氏,大人则不必动,倘若朝廷责问起来,罪在孩儿,必无损大人忠悃之誉也。”
  慕容翰摇头道:“贤弟身份贵重,倘若朝廷责怪贤弟,则与责怪大人何异啊?此番出征,只能愚兄前往……”
  ——慕容翰虽为长子,却是小妾生的,慕容皝则在慕容廆嫡子中年龄最长,已被内定为了继承人。
  于是慕容廆最终决定,以慕容翰为大将,阳耽为参谋,点集兵马,只等孔苌与宇文部动兵,便即南下夹攻段部。
  是年四月间,宇文逊昵延、段末柸自濡水附近入塞,攻打段氏之北;孔苌调集燕国、范阳、上谷等地兵马,直向无终,攻打段氏之西;慕容廆得到确切消息后,即命慕容翰自昌黎入塞,指向辽西,以取段氏之东。
  三路夹攻——南面则是海隅——消息传来,段匹磾不禁手足无措,进退失据。他多次遣人去向宇文、慕容两部约合,却都遭到严辞拒绝——前者说是奉了赵国天王之命,绝不可违,后者说是为刘琨和幽州晋人复仇……
  段叔军建议去请求刘琨发兵救援——起码帮咱们牵制慕容军——段文鸯苦笑道:“既知今日,何必当初?阿兄曾幽囚刘司空,则尚有脸面请援么?”段叔军面露惭色,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即便我等得罪刘司空,五弟与其有恩,不如遣五弟前往……”
  于是段匹磾就命人代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先向刘琨谢罪,完了说一旦我段氏覆灭,则整个幽州都将落入羯贼之手,且刘司空你也被迫要再度直面羯贼……此乃唇亡齿寒之义,希望你大人大量,可以不念旧恨,拉兄弟我一把吧。
  段秀即携带此信,沿着海岸线一路东行,最终抵达昌黎郡内的宾徒县,求见刘琨。
  此时刘琨之势也已稍稍复振,但终究蜷缩于弹丸之地,难以有大的发展。他正在跟部下商议,希望能够向慕容部商借兵马,东向以伐崔毖——若能收取平州,便又有力量与羯贼相拮抗了。
  段秀携书前来,哭诉于刘琨驾前,刘越石急忙双手将其搀扶起来,说:“昔日若无贤弟,恐怕我等皆已落入羯奴之手了,则贤弟有难,又岂有不救之理啊?”
  但他本人的这种态度,却遭到了绝大多数部下的反对,尤其是侄子刘演蹿得最高,说若非段氏囚禁阿兄,导致人心不一,遂为羯贼所破,咱们如今还好好地呆在幽州呢,甚至于有可能趁着王师与羯奴恶战之际,谋复并州……你都已经吃过不止一次亏了,还信段匹磾哪?!
  “此非以德报怨之举么?然而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只有温峤温泰真主张伸手援助段氏,即在刘琨面前舌战群群僚,反复申以唇亡齿寒之义。最终刘琨决定,段秀是我恩人,咱得保护起来,至于发兵救援段氏,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就目前而言,咱们都没这力量……
  乃遣温峤前往慕容军中,说其退兵,或可稍稍减轻段氏的压力。
  温泰真领命之后,便即策马来至慕容军中,求见慕容翰。慕容翰以问阳耽,阳耽说这一定是来请咱们退兵的——“我本不愿南攻段氏,但既已发兵,岂有空手而回之理啊?公子面会温泰真,若从其命,则有负君父之托,若不从其命,又伤君父忠于朝廷之志——还是不见为好。”
  于是慕容翰就借口说军务倥偬,暂时无暇召见,只派人把温峤软禁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温峤呆了两天,便已明识其意,想要干脆我去找慕容廆宣命吧,慕容翰却又以道路不靖,恐伤司空使者为辞,关着不放他走……
  于是三路兵马合围,城邑陆续陷落,部众泰半散去,段氏遭逢前所未有之大败。最终孔苌攻克了徐无,生擒段匹磾、段叔军兄弟,上了槛车,押往襄国——只有段文鸯苦战得脱,随即领着部曲三百余人沿着海岸线南下,前往厌次投靠老朋友邵续去了。
  基本上北平、辽西两郡膏腴之地,皆落石赵之手。宇文逊昵延不敢与孔苌相争,乃一路东向追赶败逃的段氏族人和晋人,谁想到慕容翰在北平郡东张开大网,守株待兔,把这数万人丁全都给一口吞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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