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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3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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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说这回杨清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劳,于是大致将其凭沁水断后,阻遏羯师的经过一说。荀崧不禁沉吟道:“我亦向陶士行索取杨清履历,仔细按察,确乎忠勇之士,奈何……运数似不甚佳啊,每每全师尽没……”
裴该笑道:“唯板荡始识纯臣,若非艰难之战,如何见其功勋啊?且彼每每能够独逃生天,怎说运数不佳?”
荀崧摇头道:“则文约望卿麾下诸将,是虽无大获,而皆能全师归返呢,还是艰难苦战,陷军而独还呢?杨清此番,事出非常,否则岂有覆师而反得立功之理啊?”顿了一顿,又说:“且幸亏此事未为荆妻、灌娘与猫儿所知,否则不知如何担忧、惊骇,甚至有可能怨怼文约了!”
裴该听了这话,不禁蹙眉不语。
荀崧趁机就问了:“未知杨清可能适兵、枢二部之任否?”
他的意思,同样是武职,不如把杨清调去坐办公室,别三天两头地往战场上跑,这样既能保证他的性命安泰,也不至于再动不动就一军尽覆了,岂不是好?
裴该点点头,说:“据甄随等将所言,杨清非匹夫也,实有谋略,规划布局,颇有长才……既如此,我便如大人所请,因功而晋其一级,使代陈安为郭思道之辅。”
荀崧闻言,颇感欣慰,说:“如此最好。”随即徐徐地从袖内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裴该,说:“此梁司徒方从洛阳致信来,有辞位之意……”
裴该听了,不禁稍稍吃惊,心说这才是正事儿啊,你进来先跟我说什么杨清……赶紧双手接过,展读起来。
他一边读,荀景猷一边在旁解释:“司徒去意甚坚,恐怕难以挽留。则若司徒去,朝议必使家叔父录尚书事,祖大将军方不起,则尚书省或尽为家叔父及道玄(荀邃)所掌控。是以司徒谋划,改华敬则(华恒)为侍中。
“汉魏以来,尚书理政,而侍中、散骑二寺省其事(商讨、审核尚书奏议)。唯今上践祚于长安,其时阎鼎、索綝等用事,为谋专制擅权,于朝廷旧署乃多不置。朝臣虽亦有加号侍中、散骑者,其实备员罢了。
“且二寺之职能,原本辅弼天子,以制尚书。今上虽已成年,尚未躬亲政事,侍中、散骑亦多不出入禁中,国政唯由尚书,则录尚书事者,不独为宰相,几乎为摄政矣!”
裴该心说这就是我原先的布画啊,乱世之中,国家确实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行政机构的,但要不要天子……起码要不要天子实际上干涉政事,起作用,可以退一步再作考量。不过荀崧所言也有道理,原本尚书省基本上捏在我和祖逖的手中,所以根本没考虑过制约机构的复兴,如今既然有可能落到荀组手里,那……
就听荀崧继续说道:“是故司徒乃欲使华敬则为侍中,领门下,内辅天子而外制尚书。华敬则朝暮摇摆,则若梁司徒去位,我等于尚书省内力衰,且祖大将军亦不起,多半是会倒向家叔父的。然若使其掌门下,省尚书事,则未必了……”
晋代的门下省,其实就是汉魏的侍中寺(省),其后更要合并了散骑省和西省,才最终成为隋唐权威赫赫的三省之一。这年月的门下侍中、散骑常侍等职,都主要负责对上命(出于中书)和下奏(出于尚书)的审核,独就侍中而言,权柄虽不如后世,也已经有了一定的封驳权。所以尚书和门下是相互制约的,天然就不可能和睦,倘若华敬则一朝权在手,你看他会不会对尚书省的奏章全面开绿灯?即便只是表面文章,表示自己并非尸位素餐,也得时不常小打几架吧?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彻底倒向荀组了。
裴该听了这话,不禁微微而笑,说:“梁司徒实老成谋国者也。”其实心里说,这老滑头,治国不行,搞政治斗争倒很内行嘛。
他若在辞位前便即提出动议,改命华恒为侍中,相信荀组是断然不会拦阻的。因为华恒既去,荀邃理所当然进位左仆射,在不设尚书令的前提下,那就是尚书省内第一把手,怎可能不乐意啊?而华恒既出高门,又是外戚(其妻为晋武帝女荣阳公主),在诛除索綝的行动中立过功,于省内掌权多年,他怎么可能甘心去坐冷板凳呢?必然会重建门下省,甚至于可能连散骑寺都直接给合并了……
目前的门下侍中还有梁浚、宋敞,散骑常侍则有华辑和严敦,情况都跟华恒类似,即便不是关西人氏,也都是从长安跟着司马邺东归的,天然的骑墙派。唯彼四人或者名望、资历不足,或者在诛除索綝的行动中也骑了墙,所以到洛阳后只能挂个空头衔吃白饭。然而一旦把华恒往其中一扔,必然产生强烈的催化反应,说不定这五人将会组成一家新的派阀,直至能跟荀党正面硬刚呢!
梁芬果然老奸巨猾,明着看他放弃了尚书省,其实是想转进门下省啊……
只是,这老家伙突然起意转进,究竟是什么契机促成的呢?是祖逖病重,荀党之势日盛;还是洛阳城内那则谶谣?或者,是我对那则谶谣的态度使然……
荀崧见裴该先前尚且面露惊愕之色,听自己说着说着,很快就雨过天晴,甚至于笑起来了,知道他已然彻底明白了梁芬的用意,并且基本上认可。于是便略顿一顿,话题再度转开——
“中朝如此,即关中亦不可不为殷鉴。”说着话一指案上那厚厚的公文:“文约案牍劳形,难道无人可以帮忙审核一二么?”
裴该闻言,笑意顿敛。
荀崧赶紧撇清道:“我虽不如梁司徒年高,近日亦感疲乏困顿,既卸朝命,实无复起之意。唯望于关中倚靠文约,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罢了……”
裴该不禁暗中吐槽:你所谓的“含饴弄孙”,其实是“含饴弄儿”吧?我才回洛阳就听说了,你新纳的小妾已有身孕……特么的将来我一儿一女,要比他们舅舅岁数大,这可怎么面对啊?!
裴该记得荀崧当有二子,长荀蕤,次荀羡,于东晋并称“二玉”,如今荀蕤在啊,于朝为秘书郎,荀羡可还没见着,估计尚未诞生……说不定就是你侍妾肚子里那个!
就听荀崧继续说道:“汉初萧何为相国,后命曹参,权柄极重,虽然惠、文时往往二相并置,且有御史大夫为宰相之亚,人主权柄,仍然难免偏移。是故汉武帝始建内朝,任尚书,命大司马,以分宰相之权。
“汉武设内朝,乃因君主不躬亲政事,则相权必大,倘若躬亲政事,则无辅弼之人……”再指指让裴该头疼的那些公文——“如文约今日。丞相、三公尚且开府,僚属罗列,则以一人之力,如何可以制之啊?其命尚书,初不过管理文档而已,如今之郭景纯、胡子云;然终不能协理人君,乃命录尚书事、平尚书事等,且尚书分曹,其署日繁。
“逮不设丞相,而尚书实夺三公权柄,乃复设中书、门下,以出诏命及省尚书事。要在使人臣相互制约、监督,而其君可独操权柄于上也。今行台分部理事,一如尚书,而别无中书、门下,则与中朝状况何其相似啊?况且录尚书事,权也非职也,今行台之长史、司马,则职、权并重,比拟秦汉之二相,或一丞相一御史大夫,应无大异……”
“大人,”裴该忍不住打断了荀崧的话头,说,“行台终不能与中朝相比。”
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前世也曾多次梳理过历朝官制的演变,你不必要现给我上课。问题我这儿终究是个临时机构,不是真正的国家、朝廷啊。
荀崧正色道:“虽为行台,置罢非旦夕之间……”你都归天子而自居长安快两年整了呀——“所统四州两郡,事务繁杂,且既命诸部,一如尚书,则岂可不备门下?我自归长安后,不涉政务,唯冷眼旁观,行台虽较中朝为振作,因循苟且之事,亦不罕见。或正因为文约故意自弱于中朝,不敢事事比类,诸吏乃生浮躁之气……”
尚书省自西汉始设以来,有一个逐渐发展和扩张的过程,如此到了隋唐之际,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国家最高行政机构。最初,尚书省是窃夺了丞相和三公的政令权,继而又插手九卿的行政权——但在晋朝,仍设九卿,其职权与尚书诸曹往往重叠,遂导致责权不清,行政效率低下。
先贤于此,早有规谏,一种意见是建议干脆罢九卿,而将行政权尽数收归尚书省;一种意见则是保留九卿的行政权,而尚书省仅仅作为其领导机构存在。裴该既然行台长安,详细规划和搭建类尚书省的班子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不可能模仿朝廷,再创建九卿的外派机构,因而干脆一步到位,把十二部规划得极详细,所用人员也远远超过了中朝的尚书省,完全夺占卿权,大致等同于隋唐的行政机构。
这在荀崧看来,那就是你不敢一板一眼照套中朝架构,而要刻意彰显长安行台的地方性和临时性——照这个样子下去,官吏们还能有多少动力啊?目前在你督责之下,尚能实心办事,时间一长,必生怠惰啊!
裴该不禁心说,还真是从不同角度,可以看出不同问题来,陈頵前不久还在夸长安行台的架构搭得完全,你这会儿倒说是草台班子……
不过也对,关键不在于角度不同,而在于视野不同。陈延思终究只是名中级官僚而已,光看到了行政系统的单一化和职权明晰化;荀景猷却是做过执政的,能够站在更高角度观察我这一套新系统,所得结果必然是:政令方面,唯大司马与裴文冀、陶士行三人而已,你们就算千手观音也忙不过来啊!
并且更重要的是,裴该你身边儿没啥人,只有一票文学侍从,帮忙整理文牍,以及代笔写文章而已。相比之下,裴长史和陶司马倒是门客众多,则时间一长,难免有太阿倒持之忧!
荀崧生怕裴该误会,还紧着解释:“文冀为至亲,士行亦循规蹈矩,我非疑忌二君也,唯论制度,此非长远之计啊。”
裴该就问了:“则请大人教我,该当如何更制啊?”
荀崧建议道:“可即于大司马府内设一房,除郭景纯、胡子云等外,多选智谋之士以为辅弼。大司马政令,皆由此房宣出;长史、司马诸部所奏,亦由此房审核……”
裴该笑道:“此与设门下省无异啊。我终究只是行台关中,若如此做,恐怕会引发朝廷的猜忌……”
荀崧打断他的话,规劝道:“文约,朝廷猜忌与否,只看时势,与文约所行何关哪?即便不设门下,难道朝廷就不猜忌了么?岂不闻‘秦当雄’之谶……”
第四章 谶由谁造?
荀崧所言不为无理,只要形势到了那一步,人臣权凌其君,自然会引发猜忌,不管你是王莽也好,是霍光也罢……且霍光之跋扈,其实更在王莽之上,王巨君进位摄皇帝之前,那可是礼贤下士,恭敬守礼,瞧上去一点儿毛病都没有的。
所以正如曹操所说,“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前顶啦,争取一辈子都把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甚至于传诸子孙。一旦退步,绝无平安抽身之理!
但是荀景猷接着就提到了“秦当雄”三字,倒不禁吓了裴该一大跳。他心说此言只有梁芬跟我提起过,我从来也未曾向外人透露过啊?究竟是谁把这条谶谣传到长安来的?这传播速度还挺快的嘛……
询问荀崧,荀崧说此谶于文约你返归之前,便已然在关中地区布散开来了,但再深究,所传布的却只有前两句:“一日堕,易车驾;一日升,秦当雄。”至于后两句“相背者违,著衣者乖”,却连荀景猷都没有听说过。
这就很明显啦,此谶是被人剪裁之后,方始传入关中的。
裴该乃问荀崧:“在大人看来,此谶若为人造,究竟是何人所为哪?”
荀崧双眼微微一眯,反问道:“得非家叔父或道玄之谋乎?”
裴该摇摇头:“不会。”
想当日梁芬也怀疑此谶为荀党所制,希望裴该委员彻查,被裴该婉拒了。其实倘若裴该本人也怀疑荀组、荀邃他们,是必定会一回长安,就吩咐裴诜去暗中探查谶谣源头的;但他本不作此想,所以为了朝廷的和睦,不别起纷争,便不宜多事啦。
为什么呢?因为这则谶谣所指太过明显,其言又故意曲折,水平不高,就仿佛一个小孩子特意模仿大人笔迹似的。从来谶谣嘛,就是要云山雾罩,不明所指,唯有高人才能解得出来,而即便高人,那在事前也确定不了,如此方能为有心人所利用。
好比说“代汉者,当涂高”,此谣后汉初年即有,但代汉的究竟是指公孙,还是指袁,没人能够说得清楚。直到曹操肇建魏国,才终于有“高人”恍然大悟——“当涂高者,实为当途高也,所指魏阙也!”
再好比说那则“天子何所在,近在豆田中”,王浚借此以杀霍原。在裴该想来,如果光从文意上去考究,若指姓名,说不定是指个姓窦的或者姓田的,更为靠谱;若指地名,可以应合的那就更多了。
而且这两条谶谣含义虽然晦暗不明,文辞却都浅显,容易为愚夫所传唱,从而逐渐扩散开来。再如“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扬州破换败,吴兴覆瓿甊”,一听就知道非中原人语,是江左那票混蛋所制……
但如今这则谶谣,前两句很浅显,点到即止,却偏偏莫名其妙地画蛇添了后两句,好象生怕人不明白,而非要直指“裴”姓不可。过犹不及,这水平就次了不是一星半点啦。
荀党都是些什么人?多为中州大姓出身,要说治国之才可能挑不出几个来,若论文章诗赋,其才几占天下之半,他们怎么可能造出这么低水平的谶谣来呢?说出去都丢人啊!所以裴该从一开始,就从没有怀疑过荀组等人。
至于是依附荀党的小人所制,那更不可能了,这么不流畅不通俗的段子,若无大V做推手,肯定是上不了热搜的。
所以八成是石赵政权所造。张孟孙必定不屑于玩儿这种小花样,至于程子远、徐季武那票俗吏,倒估计就是这种水平了。只是考虑到此前那则“二鸟落,一日升,其夭于止者赢,骨肉相似者胜”来,裴该又有些难以确定……那则谶谣的水平要高得多啊,裴该曾疑是裴宪、荀绰等人所造,那为什么这回石勒或者程遐不去找那票文学之士,而偏要自己个儿瞎搞呢?
当下即将自己的疑惑,向荀崧合盘道出。荀景猷不禁抚然,说:“文约心思甚密,我竟虑不及此……”想了一想,就问:“会不会是武昌所制啊?”
可能敌视裴该,想要离间晋之君臣的,还有巴氐和江南。巴氐不用考虑,那全是一票大老粗,范长生又已经死了,估计他们连这造谶的计谋都想不出来;至于江左,司马睿是个忠厚人,刁协、刘隗又执其政,必不为此——至于王导、庾亮等人,那也是有学问的,不至于拿出这么低水平的答卷来。
那么就只有武昌的王敦了。王处仲本身也是个学问人,但在琅琊王氏内部却并还算不上佼佼者,属于有可能脑袋一昏就写错答案的。再者说了,其专任钱凤,那就是一无学俗吏啊,还喜欢炫耀,说不定就是钱凤出的主意,王敦一迷糊便通过了……
裴该笑笑:“王处仲尚在壮年,不至于如此昏聩吧。”随即摆手,说多猜无益啊,咱们还是把话题拉回来——“大人之教,该领受了,当如何做,且容我仔细思量。”
新设机构之事,不是一拍脑门儿就能决定的。再者说了,你先得有人,才能设立机构,如今麾下杰才,多半都已经塞进十二部里去了,我上哪儿再去找丈人你所说的“智谋之士”哪?咱们只好先存着这个心,然后耐心访察和等待。
再无别事,荀崧便又关照了几句相关猫儿的婚事后,辞了出去。裴该重新拾起案上文卷,却发现根本就读不进去,忍不住释卷而手按脑侧,凝神细思——他还在想那则谶谣之事。
这则谶谣传入关中,其用意恐怕与在洛阳传布大相径庭,必然是另外一票人所推动的——多半就是裴嶷!不过叔父虽然不以学问见长,终究家学渊源,水平不低啊,知道把后面的蛇足给铲了去,光传前面两句。只是由此思路发散,裴该猛然间想到:原谶会不会也是自己人所造的呢?!
谁能肯定,原谶一定是想构陷自己,与裴嶷传布新谶于关中,用意不同啊?倘真如此,那么其人也便呼之欲出了……
……
裴该花了整整四天的时间,才终于把案上那些文卷消去了大半,剩下的按照一般进度,逐日处理便可。可是他才刚缓过一口气来,裴诜便来禀报,说江东乱起……
最先传到长安的情报,是说丹阳王下令于丹阳国内释放僮客,随即吴兴周、沈两家豪门便即掀起反旗,丹阳王急召武昌的镇南将军王敦率兵往救建康。裴该得报,当即一语道破:“此必王处仲所设谋,欲要挟丹阳王也!”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王敦第一次起兵谋反,就是剑指刁协、刘隗,其契机也正是释僮之政;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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