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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3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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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汝等都是主动叛晋投羯的,属于铁杆儿的“汉奸”,真不知世间有“羞耻”二字!我等终究是被迫无耐,犹抱琵琶半遮面才上的贼船,目的是安保百姓,曲线救国,非为个人之私也……总而言之,咱们就不是一路人。
所以正牌胡臣羯将还没发言呢,晋人臣僚倒一个一个跳将出来,驳斥张宾所言。石生和呼延莫等人相互瞧瞧,心说也好,反正咱们嘴皮子不灵光,肯定说不过张孟孙啊,就让这些晋臣顶在前头好了。
张宾条分缕析,详言暂缓称帝的好处,与傅畅、续咸等人唇枪舌剑,争论良久。石勒难以决断,又被他们吵得脑仁儿疼,就说先散会吧——他打算逐一召唤臣僚,从各方面倾听不同的意见。
不过这回他没先召张宾,而是叫来了程遐——暂缓称帝的话是你先说的,但自右侯开口之后,你就一直叉着手,缄默不言,是觉得右侯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尽了么?来来来,此时无人打扰,你再把你的理由好好说说吧。
程遐朝上一拱手:“臣恭请赵王早正大位!”
石勒闻言一愣,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跟刚才开会之时,口径完全相反嘛。
程遐以手指心,说:“臣之衷曲,难道大王不知么?即称王之前,臣等便曾联名上奏,恭请主公称尊,实为大执法所阻,才暂取王号。曩昔刘聪尚在,平阳未曾易手,臣等便有此意,岂会因形势遽改,而变更前言呢?
“臣知晋羯臣僚,多愿赵王更为赵帝,唯大执法等一二人始终不肯允可。则若今日臣亦于大庭广众之间,恭请大王称帝,大执法必难当悠悠之口,倘若言之不尽,大王恐有偏听之忧。是故臣暂引话头,以使大执法可以尽言,大王亦可兼听,不至于有所失误也。
“而臣本心,实欲大王急上尊号。司马氏诸藩作乱,大失人心,汉光文始能开基平阳,十年间即破洛阳,俘虏晋主。而今汉已倾覆,晋亦稍稍振作,倘若大王不急竖旗帜,以召普天下恶晋之人,诚恐人心又将向晋,不可不虑啊。”
石勒闻言,沉吟不语,旋命程遐出去,然后私下慨叹道:“程子远,小人哉!”
随即把张宾叫进来,恭敬咨询,但是不提程遐的态度。张孟孙还以为程遐这回不再故意跟自己顶牛了,则由此可以拉拢到更多的人,加入自家战线,因而反复劝说,最好先打听清楚刘恒的消息,再定是否称帝不迟。当今最紧要的,是高张勤王之旗,以招揽各处胡与氐、羌。
石勒还是不表态,继而又请裴宪,然后是荀绰,然后是张敬……众口一词,都劝石勒尽早称帝——咱们就当刘恒死了,你要真打听到了他的确切消息,反为不美。
第九章 二鸟落,一日升
程遐、张敬、裴宪、荀绰等人私下商议,赵王之践祚称帝,万事俱备,只欠“祥瑞”了。
《吕氏春秋·应同篇》云:“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这本来是春秋战国时代阴阳家和方士的主张,其后经董仲舒、刘歆等人引入儒学,合乎“天人感应”之义,就成为了新朝肇建的惯例。所以石勒既然要称帝,自然也得“祥瑞”先行,并由此而定下来新朝的“德性”。
然而祥瑞何在呢?某些人自然是完全不信的——比方说裴该——认为举凡祥瑞,多由人造;程遐等人自然不这么想,但是祥瑞并未主动降临,那就需要他们去仔细发掘啦。于是程遐关照裴、荀去翻查典籍,并在各方汇聚的上奏中寻找蛛丝马迹,而他则与张敬巡行襄国城内外,瞧瞧有什么事儿可以附会……啊不,隐含着上天之意。
商议既定,各自分散,程子远乘车先在城里兜了一圈,然后打算出门前往郊外。可是才到西门前,忽见一骑驰来,说是茌平县令有异物贡献给赵王。
听到“异物”二字,程遐当即便上了心,乃将使者唤至面前,问他:“所献何物啊?”使者禀报说:“乃是茌平令近日射得一只黑兔,其色纯玄,无一毫杂毛,实在难得……”
茌平县属于平原国,就在黄河北岸,其县令名叫师欢。师欢就是茌平本地人,富有田产,佃客、奴婢无数,想当年石勒被从老家上党武乡绳捆索绑地卖出来,买下他的就是师欢。
石世龙是白种,长相本就膈应,再加体格魁伟,与其他胡奴不同,师欢觉得此非寻常农奴也,一高兴就把他给放了。
——当然,后世史书里则说,有一个老头突然出现,说石勒“鱼龙发际上四道已成,当贵为人主。甲戌之岁,王彭祖可图。”说完话就消失不见了。其后石勒种地时常闻鼓角之声,诸奴亦闻,石勒说我打小就常听这种声音(大概是几十年耳鸣的老毛病),诸奴以告师欢,师欢乃将石勒解放。
师家的田产,毗邻着汲家的牧场,于是石勒就自称能相马,投往牧场干活儿,得到了牧场主汲桑的赏识。石勒乃召聚“十八骑”,盗取苑马,以赂汲桑,不久后又跟随汲桑起兵,这才迈出了他争雄天下的第一步。
故此石勒颇德师欢——那老主人待我不错啊,还主动把我给放为平民——等到占据冀州,直至茌平,就亲自登门去请师欢出来做官。然而师欢本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能力也中平,不敢驰骋于乱世之中,婉拒不受。石勒无奈之下,最终决定:那我就把茌平赏赐给你,让你在本籍做县令得了。
且说师欢偶尔猎得一只黑兔,觉得很新奇——难得见到毛色那么纯的兔子啊——即遣人进献给石勒。程遐得知此事后,眼珠一转,即有主意,赶紧跑去向石勒说:“此乃上天所降的祥瑞也。”随即解释道:“晋为金德,胜者为水;而兔是阴水之兽,其玄皮亦为水色。此示大王将以水德,取金德而兴。”
石勒听得迷迷糊糊,半信半疑,但还是命人将黑兔剥了,硝制其皮,给自己围在腰上。
很快,张敬那边也有了收获,据说他于襄国街巷之间,听有小儿歌唱,词云:“二鸟落,一日升,其夭于止者赢,骨肉相似者胜。”张敬学问有限,解不出来,乃问程遐,程子远却也迷糊,二人便相携去拜访裴宪。
裴宪裴景思出于名门——当然是闻喜裴氏了——少小轻侠,弱冠后却一改素行,遍访名师,折节向学,儒学底子是很深的,为如今石赵政权之冠。他在听说了那则谶谣后,捻须略一思忖,便得其意,于是详细解释给程、张二人听:
“二鸟一日,乃是一个晋字(晋字的古体,上为二‘至’,下为一‘日’,而‘至’乃鸟落之象,)这是说晋将衰弱,而别有红日升起。那么此日为何呢?上夭下止,是个走字,骨肉相似者,肖也,走肖为赵(趙)——这正是说晋将败而赵将兴啊!”
程、张二人大喜,急忙跑去禀报石勒。石勒就问了:“我但知汉为火德,却不知晋为金德,以何为证啊?”
张敬心说坏了,应该把裴宪揪过来一起向赵王禀报的,我听说过晋为金德,但如何考证而得出这一结论,却压根儿就没琢磨过啊!赶紧侧头,注目程遐。还好程子远因为黑兔子的事情,预先做过功课,当即似模似样地解释说:
“汉为火德,火生土,故魏为土德;土复生金,故晋为金德。且臣闻江南有童谣,云:‘訇如白坑破,合集持作甒。扬州破换败,吴兴覆瓿甊。’金色为白,故所指即为晋祚也,是言晋当破败,将坑(一种陶器)之残片做成甒,复延之于扬州吴兴——所言得非司马睿乎?
“由此可知,晋终当破,起码长江以北,将为水德者所有——五行相生,金即生水。今城内谶谣,即云赵将代晋,而赵氏本出天水,天水自当为水德——昔汉高祖于上邽立祠,以祭黑帝,复改上邽郡为天水郡,即为应合水相也。
“如大王所言,刘汉本为火德,则光文皇帝欲复兴火德,而火克金,却不能生而胜之,故此唯能残躏晋,终不能取代也。能代晋者,唯我水德之赵!”
——话说“訇如白坑破”那则谶谣,远出千里之外,还是王贡此前密书中透露给程遐知道的。
程遐虽然用心解释了,石勒听着却还是迷糊,就问:“天意如此,则人心又如何啊?”程、张二人会意而退。于是此后数日,襄国臣僚纷纷上奏,就石勒是否要尽快称帝之事,发表意见,奏牍、上书,堆满了石勒的案头。
石勒当然不会瞧——他不认识字啊——乃命侍从逐一诵读。那些胡臣羯将请人代写的还则罢了,晋臣之表,多数骈四骊六,堆砌典故,石勒连三成都听不懂,更觉头昏脑涨。于是摆手说都别念了,你们把奏章分一分,劝我赶紧称帝的放一边儿,反对急于称帝的放另一边儿。
结果案左累起了厚厚一摞,案右却只有一篇而已——也就这一篇反对称帝。
石勒便命人诵读,并且详细解说这篇独帜别裁的文章。
此文乃一名中级晋吏所作,洋洋洒洒,写了小三千字,但是并不分析局势,而只申以大义,说当日刘渊对石勒如何有恩,则既然他的儿孙还没死绝,石勒实不当贪图名位,僭号称尊也。继而又说,张孟孙天下杰士,即便他的意见与众人不同,赵王也应依从之,方为“从善”……
石勒听完了,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此官吏绑缚起来,以不敬之罪,断其首级。还是张敬跑来好说歹劝,说此人虽然狂悖,但正当收拢人心之时,不宜因言杀人啊,请石勒刀下留情,把他发配军中为卒即可。
程遐等人到处搜集祥瑞,张孟孙听说后只是摇头哂笑,但等这事儿一出来,他终于觉察出来不对了,继而又通过特殊渠道,打听到了程遐当日跟石勒的奏对,不禁喟叹道:“小人弄权,蒙蔽君听,我竟堕入其陷阱而不自知……难道我真的老了不成么?!”
很明显,包括张宾在内的重臣,都已经直接在石勒面前表过态了,未必上表,暂且不论,即便在中层将吏当中,反对石勒称帝的也绝对不会仅仅这么孤零零的一篇表章。但文臣奏表都是由长史整理、传递的——理论上有那不合规范,或者空言无物的,长史直接就能给驳回去——而左、右长史分别是张敬、裴宪;武将奏表,则要经过右、左司马程遐、张屈六。那些人都是主张石勒称帝的,完全可以设法将反对意见给压制下去。
而至于递到石勒面前的那一篇,言辞确实狂悖,仿佛是故意为了激怒石勒,而且其后张敬又死活拦着不让石勒遽杀此人……说不定本就是受到那票人的指使呢!
张孟孙不禁口诵屈子《离骚》之句:“惟此党人之不谅兮,恐嫉妒而折之。”群臣俱都目光短浅,看不清天下大势,只望石勒早践帝位,他们好鸡犬升天,我的正确意见根本就难以得到他们的谅解啊!如此下去,即便石勒再怎么信任我,也难免千夫所指……算了,算了,我还是暂退一步,缄口不言为好。
于是声称得病,一连数日不再出而理事。
恰在此时,晋使也从洛阳前来,劝说石勒放弃已经日薄西山的胡汉政权,归附王化。洛阳方面开出来的条件是,封石勒为赵公、车骑大将军,都督冀、幽、并三州军事——但你得把本属司州的河内、汲、魏、广平等六个郡给吐出来。
关键这些地区临近河南腹心之地,一直捏在石勒手里,晋室是断然不能够放心的。
石勒尚未表态,麾下将吏先就大怒——别说六郡地广,且多膏腴了,如今咱的大本营襄国就在广平郡内啊,怎么可能搬家?!石生暴怒之下,拔刀就要去砍晋使,却被石勒当场喝止住了。随即石勒详细询问晋朝方面的情况,在得知七玺皆已归晋,且刘氏诸王泰半为俘,即将处刑之后,便笑笑说:“我知之亦,汝可暂退,容我筹思之。”
等到晋使退下去,程遐等人想要开口,却被石勒摆摆手制止了。随即他命人前去探视张宾的病情,传言问问右侯:“今传国玺已入于晋,则我尚不可称尊么?”
使者不多时便回来禀报,说大执法病不甚重,然而嗓子哑了,难以说话,对于赵王的问题,他只是摆手比划,然后提笔写下了“唯从尊意”四个字。
石勒“哈哈”大笑,也不说散会,转身就返回了内室。程遐、张敬等人会意,下去后就到处串联,联名上了一道劝进表章。晋羯臣僚,几乎全都署名,就连出镇在外的石虎、蘷安、王阳等,既然先前就有所表态,程遐也直接把他们的名字给填上了。表章既就,正待上呈,就见张宾大摇大摆地进来了,伸手就问程遐索要笔墨。
程子远心中暗骂,却也无可阻挠,只好让张宾把自家姓名插在了自己的名字前面……于是石虎领衔,其后石生、石斌、石堪,再后面张宾、蘷安、裴宪、荀绰、程遐、张敬、张屈六……总共三百二十四人,联名恳请石勒登基。
石勒接表,终于不再推辞,即于次月登基,僭号赵天王,行皇帝事,定年号为建平。立其妻刘氏为天王后,程氏为妃,世子石弘为太子,并加大单于号。
封石虎为太尉、太原王、都督并州诸军事;石生为河间王,石斌为中山王,石堪为常山王。以蘷安为尚书左仆射,程遐为右仆射并领吏部尚书,郭敖、郭殷、李凤、裴宪、荀绰等为尚书;张敬为中书令,徐光为秘书监。论功封爵,开国郡公共十二人、侯二十三人,县公二十一人、侯二十六人,其余文武各有差。
复因侍中任播等所请,以赵承金为水德,旗帜尚玄,牲牡尚白,子社丑腊。
至于张宾,拜为太傅,加都督司州六郡军事,封开国燕郡公,其位在百僚之上,并许其赞礼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这一任命看似尊贵,其实是剥夺了张宾对国家大事和民政方面的发言权,命其专司东线对晋战事。张孟孙心说也好——我本欲效汉之留侯,萧丞相之任,交于他人亦无不可;只是蘷安、程遐等,恐怕担不起那份重任来啊……我当为陛下留心人才,使可统筹政事。
可惜啊,裴文约跑了,倘其在此,或可拟为萧丞相。而且我若跟裴该联手,肯定能够制约程遐那小人,不至于让他猖狂至此……
而观如今裴文约之势,于晋几乎留侯、萧相之任一肩挑啊,祖逖于其亦不过韩信而已……就不知道裴该真能有留侯之智么?异日战阵之上,我倒要好好瞧瞧,跟他确确实实分个输赢上下出来。但破祖逖,迫近洛阳,则自可与裴该相较量!
第十章 试探
七月流火,暑气消退,早晚之间,已然渐生凉意。
王贡得到裴该的召唤,离开青州,策马前往长安。在进入京兆地界后,但见道路两旁,阡陌纵横,麦穗已抽,正待扬花,青绿一片,长势颇为喜人。
王子赐不禁回想起当年自己初随裴该进入关中之时,虽然已是腊月,田谷早收,但从四野田垄的长度、范围来看,耕土多荒,便远不可与今日相比了。
利用下马歇脚的功夫,他询问了几名田间农夫,得知今岁既无兵燹,复无征役——裴该已经在制度上把生产者和战斗者粗略地区分了开来,屯丁虽然也要接受军事训练,但基本上并没有什么戍守的任务,更不会轻易耽误农时——加上风雨尚算顺调,应该可望得着个好年成。
“但开镰后五日无雨,则一亩可收谷几三百斤,官家必喜,我等或可得赏,吃些干的了。”
这些农夫都属于屯民——一般情况下,若非屯所,是很难占据渭水河谷膏腴之地垦殖的——屯所统一供给口粮,基本上保证屯民饿不死,但能否偶尔饱食,就全得瞧屯官的心情好坏了。好在这年月倘若与人为佃,甚至做庄园奴,待遇还未必能有屯所好,再加上官家许诺,勤耕三到五年后即可分田——虽然八成是山地瘠田了——屯民普遍来说,情绪还算稳定。
当然也难免有不满之处,在王贡的诱使下,一名屯民就结结巴巴地开始倾倒苦水。他家本有二男一女,三个孩子,此前流亡途中,一儿一女饿毙,只剩下了年仅八岁的小儿子。倘在普通庄户人家,即便这么大的孩子也是要帮忙干活的,或者拾柴,或者拾穗,甚至于帮忙喂养些小鸡小鸭。但屯所中都是集中饲喂鸡鸭和大牲畜,也不鼓励小孩子出外拾柴,即便秋后所拾谷穗,都要系数上缴……
孩子闲了一些,难免打闹生事,这名农夫就曾经受其子的连累,被勒逼当着全屯之面,鞭笞自家小孩儿,然后还罚做苦役四日——具体孩子闯了什么祸,他不肯说,估摸着事情不小。
而且不久前长安行文,要求把未成丁的无论男女,全都召集起来,利用每日黄昏,天未尽黑的短暂时间,教他们识字。那农夫由此撇嘴道:“我等天生穷命,但能得活便满足了,难道还有为官做宰的好运么?为啥要识字呢?小儿自从听了学,整日说些我不明白的话,日益不将老子放在眼中了……”
王贡四处探问,终于惊动了屯兵,挺着刀矛跑过来查问。王子赐未着官服,只穿白衣,被迫从马背衣囊里翻出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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