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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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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想见天儿穿新衣裳,就算存有足够的绢帛,那也没人帮你裁剪不是?很多衣衫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成衣,还得芸儿帮忙按照裴氏的身材来缝纫、修改;至于首饰头面,多是些街边摊上的大路货,精致者绝少,则更加难入裴氏的法眼了。
  听闻裴氏口出怨言,王赞当即打蛇随棍上,凑近一些说:“胡人粗鄙,如何能衬王妃的心意?倘若日后区区能够自领一军,镇守名城要隘,王妃可肯与文约同来相助么?赞必以国家礼仪,资供王妃。”
  他先不提想要落跑的事儿——因为还不清楚裴氏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说若能自领一军,则如何如何,又说要“以国家礼仪”来供养裴氏。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在胡汉国中,裴氏不过一寻常妇人耳,能给什么资供?只有返回晋朝,裴氏以王妃之尊,那才谈得上什么“国家礼仪”的奉养。此言一出,王正长之心便昭然若揭矣。
  但是他的话又并没有落在实处,甚至不怕与人当面对质——她终究是我故国王妃,我打算供养她,碍着谁的事儿了?“国家礼仪”云云,自然是指的故国啦,我才降顺,对汉国礼仪并不熟悉,自然只好拿故国礼仪来说事儿——岂可深文罗织,污人清白!
  但裴氏很聪明,听到这番话,当即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声警告王赞说:“正长,‘不出户庭,无咎’。”她这是引用《周易》节卦初九的卦词,但本意并不在此,而是想要引申出古人托名孔子所作的《系辞》中对这一句的解释来——“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你可谨慎言行吧,我这里不安全,须防隔墙有耳!


第四十四章 小人构陷
  裴氏向裴该转述自己对王赞所说的话:“正长,‘不出户庭,无咎’。”裴该听得此言,不禁眉头微微一皱,随即抬头望一眼裴氏的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作为世家子弟,《易》那也是必读课程啊,而以这年月的时论来说,《易》近黄老,更为士人所喜爱;再加上姑侄二人相处既久,也多少有些心意相通处了。
  裴该眼神左右一扫,低声说:“姑母所言乃是正论——然不知王正长作何反应?”
  裴氏苦笑道:“恐其未必悟也。”她不但引经据典打哑谜,还接连给王赞使了好几个眼色,但看对方的表情,貌似非常的迷糊,茫然不知何解。裴氏心说是我哑谜设得太深了吗?还是王赞不如我想象的那么有学问?如今跟裴该一复述——你瞧,我侄儿马上就明白其中用意了,那肯定还是王正长无学之故啊!
  她就没想到,自己和王赞互不了解,自然不容易猜到谜底,再加上王赞也不敢直视其面,这使眼色又有什么用了?好在王赞也算是个聪明人,听裴妃云山雾罩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多少有所警醒,于是只回复了一句:“我等拳拳之心,还请王妃体量——也请寄语文约吧。”裴妃问他:“卿言‘我等’,尚有何人耶?”王赞笑一笑也不回答,作个揖就告辞出去了。
  裴该听裴氏转述完王赞的话,不禁冷笑道:“尚有何人?必为苟……那人也!”
  他和裴氏四目相对,注视良久,各自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心中所想:王赞不是想造反,就是想落跑,还特意跑过来想拉咱们俩下水。一般情况下真正主事儿的人不会那么轻易露面,而且看王正长也不象是个能主事儿的,不用问啊,站在他背后的除了苟道将,还能有谁了?
  裴氏含含糊糊地问裴该:“文约,彼言可用么?”咱们能不能上这条贼船?若是借用他们的力量,得以离开胡营,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
  裴该摇一摇头:“侄儿不知……”苟晞和王赞究竟是什么下场,这回打算落跑之事史书上有无记载,结果如何,他偏偏完全想不起来了。
  裴氏又问:“须为之隐乎?”咱们有必要隐瞒他们的心意吗?还是出首告发为好?
  裴该双手一摊:“并无实据。”即便人真想落跑,那也只是一个设想罢了,尚未付诸实施,咱们手里又没有证据,即便告发了,石勒能信吗?王赞还则罢了,但终究他背后站着苟晞呢,如今担任左司马,深受石勒器重——哪儿那么容易扳得倒他。再说了,扳倒他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了?
  倘若苟晞和王赞真想落跑,并且付诸实施了,即便咱们没能赶上那趟船,此事也必然对石勒的势力和军中士气造成沉重打击,那对咱们同样有利啊。况且他们若是想要重归晋朝,我出首告发,那不是坐实了要当“汉奸”么?这种事情我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可是万一那俩家伙谋划失败,结果反口把裴氏也给咬出来,那可怎么好啊……相信王赞和裴氏的对谈,一定已经有人密报给了张宾或者石勒知道,就怕他们能够从中听出什么端倪来。这若是在未来,可以窃听、录音,然后找一群专业人士来开会甄别、分析,估计王赞连底儿都早叫人给抄光了;但在这年月,不但没有什么录音设备,而且搞窃听的大多不会有什么学问,某些话即便想要转达,都很难原封不动地复述下来。
  比方说那句“不出户庭,无咎”,这话就连王正长当时都没搞明白,一个趴门外偷听的家伙怎么可能记得住?
  ——好比说郭冲曾经为诸葛亮吹嘘,说过五桩轶事,后来裴松之将之记录在案,并且逐条分析,加以驳斥。其中第二事就说:曹操派了个刺客去暗杀刘备,见面的时候刺客为了麻痹刘备,就与其商谈伐魏之事,刘备深以为然,目为“奇士”——可惜后来被诸葛亮给瞧破了,刺客落荒而逃。于是裴松之就问了:能够被刘备看作“奇士”的人才,曹操会派出来做刺客,当死间?他中原奇才多得花不完可以随便往外扔是吗?
  倘若能够确定王赞和裴氏的交谈会被原封不动地传达到张宾耳中,那裴该也不至于犹豫了,当即会跑去向石勒告发——即便没有证据。因为反正阴谋已经泄露了呀,我要做的只是撇清自己而已,又不是主动把你们往火坑里推。问题这事儿还确定不了,天晓得靠偷听者传话能转达过去几分?他就不禁踯躅——此事该当如何应对才好呢?
  沉吟良久,最终决定:“侄儿须再见王正长一面。”我当面去试探王赞,看看他们的谋划是否真有成功的可能性再说。
  ……
  裴该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王赞,下人入内禀报,王正长赶紧整顿衣冠,亲自出迎,将裴该让进正室。出出进进的,仆佣不少,裴该以目示意,王赞笑笑说:“都是家中旧仆。”
  他和苟晞都不是孤身一人被逮着的,很多部曲、家奴仍然还都活着,主人家既然降了胡汉,得到宽放,也便陆续归来侍奉。裴该不禁心中暗叹:偏偏就我身边儿的人除了个芸儿外全不可靠,石勒、张宾,你们好瞧得起我呀!
  这也是莫可奈何之事,并非石勒、张宾等人不想往王赞、苟晞身边儿安插眼线,问题他们佣人足够了呀,你要怎么往里掺沙子?若做得太过明显,就不怕弄巧成拙,反而引发君臣之间的猜忌和嫌隙么?至于收买王、苟二人的旧仆,本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可惜时日尚短,还未必能够起到什么效果。
  所以王赞才敢跟苟晞把酒密商,无须跟裴该和裴氏对谈似的,讲话都得先拐个弯儿,或者引用故典,以免被人窃听了上报。也正因为如此,王正长的保密意识就很淡薄,裴氏跟他说:“不出户庭,无咎。”他还真不是无学不懂,纯粹脑子里缺根弦儿,没往那方面去琢磨——要等回到家以后,他方才恍然大悟。
  入内落座之后,裴该先装模作样,说你今天来访我,我恰巧不在,故而特来回拜,然后寒暄几句,就逐渐切入了正题。他首先问道:“正长欲谋外镇么?相中了哪座名城大邑?”
  王赞笑一笑:“若得外放便可,哪还敢挑三拣四。”话锋突然间一转:“文约岂无意乎?”裴该摇头道:“我无正长之才,可付方面之任。且今受命整理典籍、教化黎庶,汇集数百卷图书,又岂忍抛弃之呢?”
  他这是在试探:你们究竟是打算造反啊,还是打算落跑啊?若打算造反,说不定一杀起来直接把我收藏的那些书籍都焚为灰烬了,但也有不小的可能性会保全下来;若仅仅想要落跑,那肯定不能再带上那些书啊——是生怕石勒马慢,追不上吗?
  王赞忙道:“文约这是舍本而逐末了——典章制度,有斯土、得斯人,方有意义,若胡骑纵横之处、腥臊恶臭之地,又传谁以文教?”反正在自己家里,他干脆把话亮更得明白一些——“今日弃此百卷书,乃为异日拯救千卷、万卷也,本固而枝叶自茂——文约熟思之。”
  裴该心说我明白了,你们是想落跑。也是啊,以你们如今的实力,还不大可能直接掀起叛乱来,先得逃去一个可以建基立业的地方,再徐图发展。沉吟少顷,又再问道:“正长果有出任方面的机会么?”
  王赞点点头:“今王弥欲图明公,文约知之,相信旬月之间,两军必起冲突。到那时便是我等建功立业的良机啦……”表面上说是想利用战争的机会搏取功名,好得到方面之任,实际的意思则是:等两家打起来,咱们便可趁乱溜走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文约休得轻纵。”
  裴该多少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他与裴氏二人想从石勒军中落跑,难度系数相当之高,但若利用苟晞、王赞他们,大家伙儿聚一起跑路,机会确实能够大上几分。但问题是苟晞、王赞真能成事吗?不要反倒被那几个货拖累了,导致功亏一篑……
  尤其王赞还则罢了,很明显这个落跑小集团的首脑是苟晞苟道将啊,裴该对此人的印象一直都很糟糕。苟晞杀戮之惨,不在胡兵之下,用法之苛,即便自己品高位显也未必能够幸免。不要才出虎穴,又入狼窝,撇开了石勒,却落到比他更加不堪的苟晞手里……
  然而这种事,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想落跑总有风险,那么风险共担,总比重任都压在自己一个人肩膀上要来得舒坦一些吧!
  王赞看出了裴该心中的犹豫,当下笑一笑:“文约熟思之。”咱不着急,你慢慢想——“毋泄于人可也,以免为人所嫉。”裴该一时还拿不定主意,只好站起身来告辞,打算回去再详细筹谋一下。临别之际,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随口问道:“得无苟道将使正长先谒裴某姑母的么?”是不是苟晞给你出的主意,让你通过姑母来游说我的?你是怕我会跑去告密,所以才想把裴氏先扯下水来吧?
  好在裴氏够敏,我也几次三番跟她暗示过,想要落跑,必须严密筹划,绝对不可孟浪行事,加上她对我有所依赖,所以并没有即刻答应你们。否则的话,恐怕我就很难把自己给择出去,只好上了你们的贼船喽——苟晞这招可挺狠啊。
  大概为了证明自己这个落跑集团并非小猫两三只,王赞特意凑近一些,压低声音对裴该说:“此乃曲墨封所教也。”
  裴该闻言,双眼不禁微微一眯,当即拱手:“原来如此——暂且告辞。”
  ……
  从王赞家中出来,裴该并没有返回自家居处,而是直接就跑去见了张宾。
  促使他下定决心的,正是王赞那最后一句话:“此乃曲墨封所教也。”裴该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得出这么一个答案来,不禁双眼微微一眯,心里“咯噔”一下。
  曲彬这废物虽然谄上傲下,但他倒有一桩好处,就是脸皮还不算太厚,所以在得罪了自己之后,不能够象程遐那般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翻脸跟翻书似的——换言之,裴该和曲彬之间的心结,即便表面上都始终没有解开过。
  裴该还能回想起当日在许昌,曲彬逃宴之时投射过来那两道怨恨的目光,他相信在没有和解契机的前提下,这种怨恨绝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自然淡化——我自己就是一记仇的人,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唾面自干,完全把所受屈辱不当一回事儿的家伙!
  那么曲彬既然对自己有怨无爱,他因为遭到石勒鞭笞,羞恼成怒而妄图落跑,从而上了苟晞、王赞的贼船,犹有可说,但他想把自己也扯上船去,那就比较奇怪啦。
  裴氏的声望和号召力——主要是东海王妃的号召力,还真不是他裴文约的——对于苟晞、王赞想要择地建基,东山再起,确实有一定的好处,所以他们才会想拉自己下水。但对于落跑这件事本身来说,自己却未必能够起什么正面作用啊——尤其是裴氏,很可能拖慢了逃跑的行程,导致功败垂成。因此曲彬既与自己有仇,理论上来说,就不大可能为王赞设谋,把自己也扯到船上去,除非——
  他心里很清楚,这条船肯定是要沉的,正好趁机把裴该也给抛水里去活活淹死!
  那么既然此船要沉,裴该不但不能迈步上船,还得尽量远离船舷——就算告密也说不得了!倘若起意者只是王赞,或许裴该还得多做一番心里斗争,但既以苟晞为主——那种混蛋弄死就弄死了,还真以为他能够战败胡人,恢复晋朝江山吗?他若得脱樊笼,只怕中原的兵祸还会更惨吧!
  所以他直接就去找到了张宾,直言不讳地说道:“苟道将、王正长似有叛意。”
  张宾闻言不禁一愣:“裴郎慎言——何所见而云然啊?”
  裴该心说张孟孙啊,我可把宝都押在你身上了,希望你正如我所想,对我还是善意的、维护的,那便可以帮我躲过这场很可能是小人构陷的飞来横祸!


第四十五章 野火烧不尽
  裴该跑去向张宾告密,几无所隐地把王赞来见裴氏,以及自己往见王赞,双方对谈的经过大致讲述了一番——相信也早就有人报给张宾啦,要么是石勒——最后说:“则观其意,必欲叛逃。本待举发,又无实据,若为之隐瞒,诚恐异日受其连累。是以来告张君,是否禀报主公,张君自决可也。”
  张宾点点头:“我知之矣。”随即一挑眉毛:“裴郎,何不与彼等虚与委蛇……”
  裴该一梗脖子,一挺胸脯,双手一摊:“我辈士人,读圣贤书,自当诚实立身——实不会做伪,不会诓人!”
  张宾笑道:“昔在营中,假意按索地图,却以玉如意袭击明公,难道便不是做伪么?”
  裴该面不改色地回复道:“此一时耳,岂能长久欺瞒于人?”
  张宾赶紧收敛笑容:“此戏言耳。”想了一想:“既然如此,裴郎不必再与彼等往来,将来若彼等做出什么事来,都在我的身上,必不使裴郎姑侄受到牵累。”
  裴该深深一揖,便即告别了张宾,折返家中。他没有先去见裴氏,却回屋写了一封书信,派裴仁递送给王赞。信很简单,大意是:你对我说过的话,我就全当没听见,今后咱们还是减少来往次数为好。
  信是写在木牍上的,两片木牍合并,用绳子一扎,就是这年月常见的信件。若是重要公文,还可能在绳结上涂抹封泥,盖上印章。本来裴家和王家同在蒙城之内,相距不过数十步远,信里又没有什么不便见人的内容,根本不用盖章,但裴该就偏偏现找石头刻了一方小印盖上——没有封泥,没有朱砂,直接是用的墨汁。
  王赞接着信,先就皱眉发愣:这以墨为封,又是哪里的讲究了?随即打开信来一瞧,裴文约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啊……等等,既然如此……墨封?!
  ……
  石勒假意攻打蓬关的陈午,以此来麻痹王弥,待其先动,这时间绝对不可能长喽。想那王弥曾经派遣刘暾前往青州去联络曹嶷,那么曹嶷总该给回信啊,短则十天,长则半月,若然刘暾不返,回信不得,王弥自会起疑。到时候他会做何应对呢?是不管石勒,直取青州,还是干脆转过头来与石勒相攻啊?
  张宾给石勒分析——后来他也将大致内容告知了裴该——根据探报所得,王弥如今的境况与苟晞当日有些类似,也是瞧着架子挺大,其实内囊逐渐空乏下来,部将徐邈等纷纷弃他而去。所以王弥是绝对不敢主动来攻打蒙城的——石勒并吞了苟晞所部,实力增长得很快,早就不是王弥可比的了——只可能急速东进,去会合曹嶷,那到时候咱们就蹑踪于后,尝试在他们两军会合前先击破王弥,如此则可不畏曹嶷也。当然也说不定王弥预感到了这一点,所以屯扎在项关,迟迟不动,倘若如此,事情便比较难办了——项关险塞,轻易难克,若是曹嶷从青州来援,胜负殊难预料……
  那就只好先耗着,看谁先沉不住气。
  不过很快便有消息传来,王弥既不守,也不走,也不知道怎么一来,竟然和流蹿到苦县、谯国一带的“乞活贼”刘瑞部接上了仗,并且还致信蒙城,说刘瑞是打算北上增援陈午的,我帮你拦了一下,没想到战局不利——你还不赶紧过来帮我,要更待何时啊?
  石勒请刁膺、张宾宴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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