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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2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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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裴嶷略略压低声音,凑近一些裴诜,缓缓说道:“我读至此,乃笑史家诞妄,每于贵人微贱时,择其狂言妄语而记,以为上天早有垂示。若刘备舍旁有桑如车盖,便当乘此盖车,成王霸业,则我家乡裴柏高十数丈,郁郁葱葱,何裴氏中无人当此极显?”
裴诜闻言,不禁悚然而惊。
就听裴嶷又说:“我昔从文约入关,初入长安,军于城东‘豆田壁’,恍惚忆及,关东曾有谶谣流传,说:‘天子在何所,近在豆田中’……”随即嘴角一撇,注目裴诜:“岂不荒谬,岂不可笑?”
裴诜连连点头,同样笑道:“确实荒谬,确实可笑,嘿嘿嘿嘿~~”
第十一章 龙首约三事
裴该在朝堂上提出天子归洛,而自己留镇关中之议,他虽然说不上一言九鼎,但实执朝政,说话的分量也是很重的,再加上司马邺惶惑之际,也提不出什么反对意见来,动议就此顺利通过。
但是裴该随即就提出来,应当召祖逖到长安来,就大驾还洛的具体规划加以咨询、商议。
洛阳城和宫室是你修的,如今河南军政大权都捏在你手里,那么该什么时候动身,该怎么迎驾,都得跟你商量定了,才好实施。
司马邺准奏,尚书便即拟诏。天使赍诏前至洛阳,祖逖迎入,跪拜领旨,然后就打算束装上道。
但是洛阳百僚都来劝说,认为祖公不当轻易入关——要不然你领几千精兵过去?
大家伙儿的顾虑皆不敢宣之于口,但各自心知肚明:我等皆认为裴公必不肯奉天子还洛,还在研究着该怎么给关中施加更大压力才好呢,却突然间有召祖公之诏,这是什么意思?往好里想,这是裴公想要当面劝说祖公,请他打消请驾还洛的念头;往坏里想,裴公会不会以为只要将祖公拿下,就可以奉着天子长居关中,再不东归了?!
祖逖婉拒了众人的建议,说:“今长安无警,我奉诏而往,岂有统率重兵之理啊?”带着骠骑大将军的车乘、仪仗,再有个几百兵卒护卫也就够啦,领几千兵过去,是打算兵谏啊,还是打算劫驾哪?
最后祖士稚也被众人的哓哓不绝给逼烦了,便道:“卿等欲我挥师入关,是欲使朝廷治我执兵仗向天子之罪么?!”
你们的担心我能猜得到,多少也能够理解,但你们就不考虑,即便领几千兵马过去,终究是客场作战,真要打起来,这些人能保得住我吗?反倒会落人以口实啊!
随即又反复劝慰,说我与裴车骑恩义相结,等若兄弟,他怎么可能会害我呢?再退一步想,即便他想害我,如今大敌在外,便自祸起萧墙,白使胡寇得利,他就能有这么傻,偏偏行此下策不成么?
祖约提出:“阿兄若定要西入关中,恳请将兵符赐予愚弟。”
祖约是前不久才刚从江东跑来洛阳投靠三兄的。此前他曾多次设谋,想要落跑,均被识破,被软禁在建康,等若囚徒——主要是异母兄祖纳坚持不肯放其北归。一直等到庾亮落马,刘隗又去长安跑了一趟回来,尽更旧制,祖约才通过秘密渠道向刘隗求告,请司马睿亲自下令,终于使得祖纳无奈撒手。
在祖约想来,这河南的基业是咱们祖氏的,兄长你若是冒险前往长安,一旦有事,也只有靠着祖家兵才能救援——不如把兵符给小弟吧,缓急之际方便调动。
祖逖笑着对祖约说:“士少,汝亦与裴文约相熟,难道也不信任他么?”
祖约摇摇头:“契阔数载,人心叵测。”
祖逖当即变色,说:“汝既有此心,不可掌我兵符!”转过头来,将兵符暂交给太尉荀组执掌。
……
是年三月,祖逖抵达长安,觐见天子司马邺。随即裴该便请祖逖同登龙首原,凭高而论天下大势。
祖逖首先慨叹道:“不意刘越石之败,如此之速……”转过头去朝裴该笑笑:“文约洞明世事之能,非我所能及也。”
好几年前你就说过,石勒必为国家之大患,而王浚、刘琨不合,迟早会被石勒逐一击破,而且还预言了,两家都支撑不过旬月去——想不到全都不幸而被你言中了。
裴该亦不禁苦笑,说:“我随口而言,不想一语成谶。”我也恨啊,恨我这小蝴蝶翅膀竟然就煽乎不到晋阳去,刘琨还是蹈了原本的历史覆辙,被石勒轻轻松松就给打垮啦……而且他就不肯找路——虽然远一点儿——来跟我或者祖逖会合,最终还是跑段部去了……
正自为刘越石可能的下场而伤感,就听祖逖问道:“越石既败,胡势复炽,唯有大驾还洛,才可振发民心士气——文约以为然否?”
他也是憋了很久,自入关中以来,就绝口不提还都之事,一直要到跟裴该二人同登龙首原,身周两丈内也无旁人窃听,这才终于宣之于口。
裴该却并不正面回答祖逖的问题,却用手中竹杖一指山下,对祖逖说:“君请看,此渭水两岸,沃野千里,阡陌纵横,若能恢复旧貌,足可支应十万大军。昔周武居此而灭殷,汉高祖定三秦乃奄有中国,依山带河,有四塞之险,退可保安,进可席卷天下。如此形盛之处,岂可轻弃啊?”
祖逖心说你果然是想要说服我吗?可是自入长安以来,探听到的消息,不是说你已然同意奉驾还洛了么?
当即回答道:“若曩昔武皇帝即定都于长安,自无别迁之理。然而洛阳为天下之中,是三朝故都,不当更替啊。文约,今天子本非先帝所立,威望尚且不足,若有迁都之议,必遭天下挞伐。且偏居关中,是欲弃中原百姓么?人心若乱,我等逐胡大业又如何可成?”
话锋一转:“关中为河南西屏,自不可弃,故某此前便有代君镇守关中之语,难道君忘却了么?若君不信我,亦可择别将镇守长安……”
裴该笑笑,一把抓住祖逖的手:“祖君这是何言啊,我岂有不信君之理?”随即面色一肃,说:“今雍州初定,叛逆司马保尚且割据秦州,梁州亦在巴贼手中,若欲镇定关西,为河南屏障,成国家后方府库,世唯二人可守……”先指指祖逖,再指点自己——“即该与祖君而已。”
祖逖眉头一皱,问道:“君究竟是何用意?不妨明言。”
裴该一字一顿地回答道:“我今将天子托付于兄,而自留镇关西。”
祖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一挑眉毛,不悦道:“文约这是何意?难道是试探我不成么?”
裴该诚恳地说道:“祖君,自我与君在建康定盟,所为者何事?只因社稷陵替,胡寇肆虐,乃欲合二人之力,共挽天倾!祖君当知我,安有私意?我亦知祖君,必不因天子在手而跋扈,乃至于害我。我何必试探于君?难道君不信我么?”
祖逖一把从裴该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退后半步,深深一揖,道:“裴文约果然是当世忠臣——逖失言,恳请恕罪。”
裴该摆摆手,随即大笑起来:“人莫不有私,少有大公之人……”言下之意,我就是那个“大公”的典范啊——“正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即同宗兄弟亦不肯信,况乎祖君初闻此事,一时迷惑,有何可怪啊?”
但是随即话锋就一转:“我已上奏天子,留镇关中,只要祖君允我三事,大驾便可成行。”
祖逖心说原来是有条件的……不过这也很正常啊——“敢问是哪三事?”
裴该竖起一枚手指来,先说:“昔我在关中奉天子,而祖君镇于河南,为重君权,且使天下知我二人并非索、麴等偏狭度小之辈,乃使君之名位,略高于我。今若天子还洛,我留关中,则需进我之位……”
祖逖笑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君若在我下,是举天子奉我,若在我上,是遗天子于我……”随即觉不出对来:这不是把皇帝当成货品、玩意儿吗?赶紧咳嗽一声,改口道:“文约自当为天下至重,天子驾前第一臣——此事可允。”
裴该又竖起第二枚手指,说:“其二,关中群臣闻欲东归,多不情愿,恐彼等固有之权为关东人所夺……”
祖逖点点头,意思我能领会到这一层,那么你又有什么好的应对之策了?
“是故我欲使天子聘关西女子为后,且大驾东迁,朝廷百僚,皆不更易。”别皇帝一到洛阳,你们就把关西人纷纷踢出局去,关东士人布列朝堂。我之所以答应大驾还洛,就是怕司、雍两大集团生出龃龉来,对国家不利,你们可别故意制造矛盾啊。
祖逖颔首道:“文约所虑为是——此亦允可。”
裴该最后竖起无名指来,说:“再请于河南城驻一支兵,以应缓急。”
还是拿曹操的事儿举例——一则年代近,二则裴该前世就熟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时代,许昌和邺城就曾经多次发生过内乱。可是堂堂车骑将军董承的谋叛胎死腹中,中散大夫、国丈伏完才刚起点儿心思,就被瞬间捏灭了……反倒是少府耿纪、丞相司直韦晃等人作乱,竟然搞死了曹操的心腹王必,白身魏讽、长乐卫尉陈祎密谋,要王世子曹丕亲自出手……
所以说不怕居上位者起异心,因为他们牵绊太多,决心难定,就怕中层变乱,因为只有中层甚至下层才敢拼死一搏。实话说祖逖若想翻脸,裴该还真拿他没辙,而若李矩、魏该,甚至更低一层的将吏闹事,祖逖却不能定,又该怎么办?总该未雨绸缪,先作防范吧?则长安距离洛阳终究太过遥远,远水难救近火啊。
其实裴该还有一层顾虑:我知道祖逖十年内或死,但不知道他究竟啥时候咽气。倘若祖逖急死,暂时无人可以统驭全体祖家军,则有一二人攘臂倡难,就很可能掀起大乱子来啊。
故此才计划于河南驻军——河南城在洛阳西南方向,相距不过五十里地,只须数千精兵,足可监百官而护天子。
祖逖闻言,微微皱眉,刚想说“那你这是不信我喽”,再一琢磨,裴该话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他不会不信任自己,但他未必就能信任荀组、李矩等人啊……于是才最后一次点头:“三事皆可。”
裴该得到了祖逖的承诺,不禁大喜,又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说:“祖君,我等可于此龙首原上,再次定盟,必同仇敌忾,以抒国难。将来名垂竹帛,君为周绛侯,我为陈丞相,子孙世爵不替!”
第十二章 改制
数日后,长安朝廷雨点一般颁下多道旨意。
首先,期以三月中旬,大驾还洛。
其次,升长安为西京,任裴该为留守,并加大司马衔——反正前任王浚都已经凉透了——仍领大都督、录尚书事,于长安寻机进讨上邽司马保。这等于是在关中设置了行台。
所谓“行台”,就是“行尚书台(省)”的简称——“行”有流动、临时之意。自魏晋以来,朝廷重臣出师或者出镇,国家大事若不能由中央独断,而必须汇报给在外的重臣知道,则往往加行台之号,等于多设置了一个临时政府。因为主要政务都出自尚书台(省),因而后来逐渐成为通例,凡尚书省主官在外者,则必建行台。
好比说当日东海王司马越官至太傅、录尚书事,则其离洛阳而出镇于项,即设行台——不设也不行,司马越几乎把朝中重臣一多半儿都带走了,则洛阳政府还怎么管事儿啊?
此后洛阳城破,晋怀帝被掳,于是荀藩在河阴设行台、苟晞在仓垣设行台、王浚在蓟县设行台,都算是临时政府——因为尚无新天子践祚,所以不能够真立朝廷、建尚书省。
如若天子归洛,裴该留镇长安,但仍然保留录尚书事的头衔,则必建行台。不过裴该如今的职位和权力都可与当日司马越相拮抗,他却不肯象司马越似的,把多半儿重臣都绑在身边——实话说就连老丈人荀崧他都不想多见——而让完整的尚书省班子跟随天子前往洛阳。意思很明确,我虽名为录尚书事,实际只管西京留守事,虽名为都督中外军事,实际只领关中兵马。
那我都这么让利了,则对于关中军政,荀组、祖逖你们不好意思置喙了吧,应该由得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了吧?
升晋裴该的同时,也加司徒梁芬和骠骑将军祖逖平尚书事,拜散骑常侍裴嶷为雍州刺史,拜裴轸为上洛郡守。
关中群臣,多有升赏,河南百僚则多不领朝职,唯进祖约为尚书。则待天子还洛后,中朝重臣自祖逖以下,乃是太尉荀组、司徒梁芬、尚书左仆射荀崧、右仆射华恒,以及尚书梁允、荀邃、组约、邓攸、殷峤、李容,此外还有门下侍中梁浚、宋敞和散骑常侍华辑、严敦。
为天子聘梁浚侄女为后,待归洛后即择吉日大婚。
此外,命右卫将军裴丕率两千军屯扎河南,以为洛阳之护——裴丕麾下,一半儿是旧徐州军老卒,如今多家河南,一半儿为关西新收编的兵马,且特有“凉州大马”二百骑,可以极大增强军队的机动性。
诏命既下,人心大定,众皆踊跃。而且大家伙儿也都瞧明白了,裴公虽然交出了天子,却进位大司马、西京留守,建行台,则其于关中的权势更为稳固;加上朝中重臣,几乎一半儿代表西人利益,一半儿代表东人利益(这一半儿还泰半为裴该旧臣),态势均衡,估计是裴、祖二公讨价还价的成果。
且在裴该进位,并将裴彬、裴暅塞入尚书省,裴轸、裴丕环列都邑,诸裴尽皆显赫的同时,祖约也得任尚书,则祖逖平尚书事,手握天子,其位隐隐超迈太尉荀组与司徒梁芬,坐稳了朝中第二把交椅。此后天下高门,或将无过于裴、祖矣。
此前亦多有识之士,担心雍、司两州就奉驾还洛之事而起龃龉,于国不利,甚至于还有谣言传出来,或道司州军将进逼华阴,以“迎”天子,或道裴公欲塞华阴,且请诏命讨伐祖逖……等到此番诏书一下,人心方定,都庆幸重臣和睦,上下一心,则国家振兴有望。
不过就总体而言,在舆论上,裴该得分要远高于祖逖。此前不少士人怀疑裴该将效司马越、索綝之行,势不能久,就此方才释然,纷纷走出他们的隐居之所,或长安,或洛阳,投谒请仕。
司马邺大驾起行,东归洛阳,在梁芬、荀崧的主持下,祖逖、荀组的迎接下,仪仗辉赫、声势浩大,仿佛是在明告天下臣民,国家日益强盛之势——自也不必冗述。
且说裴该送走了皇帝,转过脸来,便即召见一名远来之人——乃是河东汾阴的豪族薛涛薛大渊。
薛家派人来跟裴该联络,本在情理之中——此前裴该也曾多次遣人密往河东,联络闻喜本族,虽然都被胡人给堵了回来,间中亦与薛氏有所沟通——然而薛涛自己乔妆改扮,秘密西渡,直抵长安,却大大出乎裴该的意料之外。
薛涛申以投效之意,并且说:“我本裴氏婿也,欲请裴氏致书,拜谒裴公,惜乎不得……”随即就把裴硕的担心和理由,大致解说一遍——“屡请而不得书,本不敢行。今闻裴公归天子于洛,独镇关中,天下咸谓为贤相,虽汉之萧、陈无以过。臣仰慕之诚日切,是以贸然来谒……”
实话说若非从裴氏那里始终得不到介绍信,薛涛是绝不会亲自过来的,而既然空着手,若不亲身前来,岂见诚意,怎么可能得到接纳呢?终究他本人都是白身,那若再派个同族过来,有什么资格拜见裴该?
其实裴该欲得汾阴薛氏久矣,只是一时联络不上同族,又为朝中琐事牵绊,所以招纳薛氏还提不上议事日程。等到薛涛亲自跑来谒见,裴该当即盛情款待,全无薛涛担心的世家重臣惯有之倨傲姿态。薛大渊不禁暗想:果是贤相……我这回算是来对啦!
裴该乃问薛涛:“平阳知我归天子于洛之事否?做何评价?”
本国人的评价,见粒米而可知太仓,长安内外士人是怎么想的,估计全天下晋人也都怎么想。但是胡汉方面,对此又有何看法呢?薛大渊你知道不知道?
薛涛点点头,说我有所耳闻——“前还洛之诏下,消息报至平阳,晋戎诸臣……诸逆皆蹙眉,云我晋君臣和睦、重臣齐心,必为胡之大患。还有人跑去奉劝刘粲,说晋无失德,不可遽图,当固守黄河天险,以待时势之变。然而刘粲却道……”
说到这儿,略略停顿一下,斟酌辞句。裴该笑笑:“卿但明明白白复述刘粲之语可也,不必曲饰。”
薛涛大着胆子回答道:“刘粲云:‘汝等皆云裴该是晋之忠臣,我却不信,世间焉有至公无私如此之人乎?即彼父裴……’”顿一顿,终究还是把裴頠的名讳给咽了——“彼云即先裴公亦无如此心胸。刘粲乃道:‘裴该不过是自欲王关中而已!’”
裴该听得此言,不禁莞尔。就听薛涛继续说:“人皆不信,刘粲便云:‘且观裴某之政,若彼一从于旧,是无野心,我当自抉双目;若彼跋扈妄为,擅改旧制,则必欲王关中无疑!’”
裴该再也忍不住了,不禁手捻胡须,仰天大笑起来。他嘴里不说,心里却想:不意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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