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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1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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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卢城内的彭夫护得到乌氏易帜的消息,急忙开城出战——再坐守就只有一个“死”字啊!然而此刻人心已散,军心不振,他领着七八千人连攻两日,都无法攻破游遐在城南布下的阵营,反倒在阵上被陈安盯上,策马疾取,险些要了彭夫护的性命去。
  随即听闻东路晋军的骑兵出乌氏西来,即将抵达都卢城下,与游遐合流,彭夫护知道大势已去,被迫率残部弃城而走。于路召集部众,氐、羌等陆续逃散,剩下的以本部为主,还不到一万户。他不禁仰天长叹道:“祖宗积聚数世,不想被我一朝尽丧,还有何面目地下去见父、祖?”拔出刀来,便欲自尽。
  部下急忙扯住,说:“我等祖上,曾为义渠所灭,又入于秦,其间东到河西,西至湟中,多次流亡,而都能返归故地,可见天不亡我。今虽受挫,本部尚在,酋大因何颓丧若此啊?不如暂且北去,或从雍王(刘曜),或附虚除,徐徐积聚,再谋南归吧。”
  彭夫护就此打消了求死的念头,率部退至境外。消息传到临泾,城中人心大乱,将吏们当即砍下焦嵩的首级,开城向郭默、董彪,以及才刚赶来的陆和投降——就此安定一郡,乃至雍州一州,悉数平定。
  ……
  北宫纯等顺势追杀败退的彭卢,等他们返回之时,都卢城也已经安定了下来——城内晋人大族见彭夫护遁走,自然开门迎降,毕恭毕敬把游遐请入城内。
  两军会师,诸将皆至游遐面前拱手。游子远还是裴该幕僚的时候,北宫纯就对他执礼甚恭,虽然那时候对方不算正式编制的官员,但身为裴侍中记室督,必是亲信啊,岂可慢待?而如今游遐已是四品护西戎校尉,品级虽与北宫纯相同,他仍然习惯性地抢先行礼。
  ——裴该军中诸将,多数都得着了将军名号,其中品级最高的是护军将军陶侃陶士行。护军将军之职始于秦代的护军都尉,其职监护诸军,品级不高,权力却重——汉高祖时,陈平就做过护军都尉。逮汉武帝,始置护军将军,以命韩安国,监护北击匈奴各军。曹操设中领军、中护军,以史涣、韩浩充任,并掌禁军,名实俱尊。晋代仍设中领军和中护军,资深者称领军将军、护军将军,列第三品,与征、镇、安、平同级。
  陶侃之下,裴军中有六将得冠四品将军衔,即:武卫将军甄随、中垒将军刘夜堂、中坚将军郭默、骁骑将军北宫纯、振武将军陆衍和奋武将军陆和。余众则为五品将军,比如说骑兵将军罗尧、牙门将军李义等。
  既然品级相同,游子远自不便甘受北宫纯之礼,他赶紧拱手答谢,并且下阶来迎。北宫纯恭维道:“游校尉以万余杂胡,于美高山麓摧破彭卢主力,复走彭夫护,收复都卢县,此番功高,实使我等汗颜啊。”
  游遐笑笑:“若无君等西进策应,彭夫护如何肯走,而都卢又如何可复?”放心啦,我不会抹杀你们的功劳的。随即面色一沉,对北宫纯说:“游某行前,便与大都督论及曩昔贾酒泉(贾疋)因何而殒身……”
  对于贾疋之死,史书上记载得很简略,裴该一直搞不明白,那么厉害一家伙,怎么就瞬间挂了呢?难道说彭夫护就真有那么厉害不成吗?可若彭夫护智勇能过贾彦度,彭卢兵力亦雄,他既受胡汉官职,就该大肆扩张领土啊,在我入关前,怎么着也该把整个安定郡给拿下来了,为啥地盘儿不见增长咧?
  好在既入关中,想要找到当初贾疋军中将兵,问清楚整场战斗的过程,是很简单的事情。经过了解,裴该才知道,当日彭夫护为报父仇,不仅仅带着彭卢的精兵,还包括了略阳之氐、上郡诸羌,集结两万多兵马攻打贾疋;晋军主力还在防备胡军卷土重来,贾疋又有所轻敌,才带了六千之众前往抵御。
  结果彭夫护趁着晋军立足未稳,发动了一场突袭战,贾疋战败。当时关中晋军也是各郡国的联军,贾彦度仅以名望统驭之,缺乏统一的编组和整训,所以一败便即不可收拾,他被迫带着亲信部曲百余人落荒而逃。本来胜败兵家常事,这一次受挫,不至于动摇根本,谁想贾疋运气太糟——“夜堕于涧,为夫护所害”。
  说白了,因为逃跑途中天色已黑,看不清道路,结果堂堂贾彦度马失前蹄,掉沟里去了,并且就此身负重伤,不良于行。彭卢的追兵从后赶上,杀尽贾氏部曲,最终砍下了贾疋的脑袋……
  裴该当时就慨叹说:“军败能整,虽庸将而可全性命;败而不整,即良将恐亦不免——当使后人警惕!”
  至于今日,游遐跟北宫纯等人谈起贾疋之死,他就说了:“都督曾有语,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贾酒泉为彭夫护突袭而殁,我今乃以其道还治彭卢!”其实裴该某日提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后世之语,说的本是别事,但在游遐嘴里这么一联系,仿佛前日突袭美高山麓的彭卢营垒,纯出裴该庙算一般。
  游遐的意思,我终究投效时间不长,根基不厚,不可在诸将面前自矜其能,以免招致不必要的妒嫉——反正明公能够记得我的功劳就成啦。
  随即诸将相互见礼,王该见着北宫纯和罗尧,异常亲热,当场就要单膝跪倒,被二人一左一右给扯住了。王该便说:“前闻北宫将军反正,我家明公不胜之喜;今我得见将军亲面,及罗将军,幸何如之!二君漂流在外,明公每每思之——岂不念乡梓父老乎?”
  罗尧眼圈一红,不禁也动了感情,回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无一日不思念凉州故乡啊……裴公已有承诺,但得平定雍、秦,道路通畅,即允我等归乡……”
  北宫纯赶紧打断他的话,假装笑笑说:“大丈夫岂能眷恋乡梓,贤弟之志何其小哉?即雍、秦平定,胡寇尚且占据河东、河北,我等自当追随裴公,杀尽丑类,重造社稷,始可铸剑为犁,马放南山……”
  他心说罗尧你脑袋进水了吧?要知道这身边儿一大群,不全是咱们凉州人啊,甚至还有刘光……刘光不是晋人,是匈奴降将,从来这路货色为保自身,都最喜欢打小报告了。我当初在胡营中便深有体会,最瞧我不上,动辄下绊子的,全是一票晋人降臣,相反屠各、匈奴倒都对我还算不错……
  因为他们不敢踩胡人,就只敢踩跟自己一样的晋人,只有踩了晋人,才能向新主子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心来。如今刘光在我军中,与此情况相同,本属异类,为了站稳脚跟,必然会想尽办法坑陷同僚——我此前就觉得裴公把他调来“骐骥营”,其实是来做监军的,为此才特意召你过来,以相扶助,共同拮抗之。
  不过听今天这番话,你根本就没脑子啊!竖子不足共谋,我还得赶紧撇清自己才行……
  ……
  都卢城中大宴数日,随即各部陆续散去:王该回凉州,陈安回陇城,“骐骥营”返归乌氏,再向临泾——不过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临泾已降,焦嵩首级都在送往长安的半道儿上了——其余氐、羌、鲜卑,则除了吐延、军须等数人暂留外,也都满载而归。
  游遐处事公平,给联军各部都分了不少的战利品——要知道彭卢雄踞安定西部十数世,积攒下了偌大的家底,游子远把大多数人口、牛羊、粮秣都留下了,剩下金银绢帛,全都用来赏赐氐、羌。
  吐延、军须他们不走,是打算跟着游遐前往长安,去觐见裴该,混个脸熟,以便谋取更大的利益。游遐暂留都卢,以安定人心,恢复秩序,他遣使报捷,要等到长安派人过来担任安定郡守和都卢县长,才好离开。
  想觐见裴大都督之人不少,但不是谁都有机会的,比方说苻洪,虽经恳请,游遐却砌词敷衍,要他且等下回。加上苻洪部中不稳,生怕苻光、苻突趁着自己不在搞什么小动作,既然游遐是这种态度,他也就不再强求了。
  不过游子远也承诺,汝等功绩,我都已记录在案——还当众宣读,允许各部酋大提出异议,他好加以完善——只等上报,朝廷必有奖掖。你们且都回去等着,到时候我还会如同先前一般,一家一家巡游过去,趁便宣读制书,加以封赏。
  苻洪连日来带着部众抄掠卢水胡,抢了不少牛羊和民户,再加上游遐赐予的金银绢帛,装了满满三大车,得意洋洋地就返回了略阳郡内的驻地。游遐站立在城楼之上,目送他离开,眼中瞬间闪过了一线寒光……


第三十七章 怠慢贤者
  前方胜报传来的时候,裴该正在宴请卫展和李矩——没有杜乂,他那身子骨能熬到长安就很不错啦,结果从马车里就直接搬上了卧榻,估计且恢复不过来呢——这二位抵达也好几天了,正在和裴该讨价还价,求个好官做。
  既是姻亲、通家之好,双方就各都带上了妻子,宴席上其乐融融。裴该知道李矩写得一手好字——从卫瓘开始,卫家一连数代都是书法大家(卫展除外),倘若李矩字写得不好,又怎可能娶到卫夫人为妻呢——请求他得空指点一二,李矩趁机就顺杆爬,说:“裴公有命,矩必凛遵。然则不可放为外任了……”
  裴该的本意,是想让卫展和李矩都出为一任郡守、国相,他们水平虽然一般,但治理个把郡国,从前有过经验,应该不至于出大篓子吧?他好趁便把两个从兄弟叫回来,赋予重任。可谁成想这二位既想当官,又不耐地方官的事务繁剧,只愿在朝中担任清闲官职。
  正好安定的胜报到了,裴该就想任命李矩为安定太守,李茂约连连摇头,说:“其地近胡,我恐难当重任……”再问卫展,卫道舒口径相同。裴该在心里把这俩货咒骂了一万遍,心说若不是我缺人用,此世又重姻亲,我根本懒得搭理你们!表面上却仍然笑颜相对。最后商量了老半天,答应让卫展接任扶风国相,调裴湛为安定太守;至于李矩,确实自己想要跟他学写字,那就暂且留都任中书侍郎好了。
  二人辞去后不久,门上来报,说有安定胡氏来拜。裴该接过名刺一瞧,此人名叫胡焱,字子琰,从前做过阴般县长。
  胡姓据说是胡公满之后,原居河南,分支在汉代西迁到安定临泾,曹魏时出过车骑将军胡遵,胡遵之子胡奋因外戚之尊(其女为晋武帝司马炎宠妃),升任左仆射,加授镇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此外兄弟五人,还出过三名两千石,也算一时之名家了。
  不过裴该印象最深的,还是胡奋之侄胡渊,《三国演义》中便有此人,跟卫瓘合谋杀死过钟会……胡渊最终是在“八王之乱”中,为成都王司马颖所杀,安定胡氏就此逐渐沉沦。
  但即便如此,今日安定郡内,名高之族亦无过胡、梁,而且临泾胡还排名在乌氏梁之上。裴该早就打听到胡家大部于战乱中南逃,没想到这就折回来了么?甚感欣慰,当即召见胡焱。
  胡焱是本代胡氏大家长的嫡子,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相貌俊朗,进了正堂一瞧,只见裴该高踞上首,侧向坐着一名书记,此外二人身后,还站立着两名部曲,腆胸叠肚,执戟护卫。胡焱待要近前,却被裴该下令在门前落座,两人之间相隔着六七步之遥。
  胡焱心里有点儿不大高兴,也不就座,朝上一拱手:“裴公得无天下之志乎?何以怠慢贤者?”
  裴该笑笑:“卿为贤者乎?初谋面,我尚无可分辨也。”
  胡焱答道:“即吾不贤,终是士人,想昔汉高祖踞见儒生,几失郦食其;今天下尚乱,裴公若有匡复之志,便不当如此无礼!”
  裴该无奈地叹了口气:“情非得已,前数日才刚遇刺,不得不谨慎耳。”
  他的谨慎,便是如今这种安排。既然不可能随时都把能够洞彻杀机的王卓安排在身边,他只好唤来郭璞,心说郭景纯你终究是会看相的,即便比不上王卓,总能帮我多瞄几眼,做个参考吧?此外,使部曲二人随时执戟护卫,那样就不必老婆大人亲自动手啦。其三,对于陌生之人,还是别太靠近为好,就先在门口坐着吧。
  文朗曾经提起来过,凡入见主公者,我们都在堂下先搜过身再放行,却被裴该斥退了。要知道一般平民百姓,没什么资格和机会见自己,能够登堂的,基本上都是士人,你敢对士人搜身?传将出去,我颜面何存啊,还怎么招揽天下才杰?
  面谒尊长,惯例卸剑,可这招防君子不防小人,倘若真是刺客,根本不会使长兵器,随便哪儿还藏不下一柄匕首啊——好比上回那个“裴坦”,裴该倒确实遵守承诺,给了他一个速死,但仍然下令分裂其尸,以泄心头之恨——即便官员入朝,面对天子,也没有预先搜身的道理。那他裴大将军又岂能搜士人之身?
  裴该是真怀念未来之世,拿个金属探测器朝身上晃晃,不用摸来摸去甚至脱衣服,就能把武器给搜出来了。这年月除去金属,还真没什么可以用来谋刺的——你见过刺客使石刀的么?似自己当日袭石勒,使用玉器,你瞧是什么下场?
  当然啦,命人不可近前,就在门前落座,这同样也不礼貌,但裴该不可能再让步了,只好解释:“情非得已,前数日才刚遇刺,不得不谨慎耳。”
  胡焱闻言,不禁吃了一惊,随口就问:“得非胡寇所遣么?”
  裴该心说你消息还真闭塞,果然是才刚从南边儿返回的么?也不回答——他没这个义务——只摆摆手:“请坐——卿今来谒我,所为何事啊?”
  既然前不久才刚遇刺,那么如今谨慎一些,倒也在情理之中,胡焱不好再请求靠近——否则对方心里肯定会琢磨啊,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果然也是刺客不成么?!于是拱拱手,屈膝坐下,随即回禀道:“因闻焦嵩据郡谋反,朝命讨伐,故来求谒。我胡氏为临泾大族,颇得人心,可潜往以擒焦嵩,献城于朝廷……”
  裴该笑道:“卿来迟也,才得报,焦嵩已然授首。”
  胡焱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嗒然若失,只好说:“全赖裴公,使临泾脱于叛逆之手,胡氏上下,咸感大德——吾请为裴公效力,以酬恩惠。”
  裴该心说这些天跑来谒见,想要讨官做或者投靠我的士人多了去啦,我虽然缺人,也不可能照单全收啊——“卿有何所长,要如何为我效力啊?”
  胡焱回答说:“别无所长,唯能理民,昔在阴般县中,为长吏三载,试核曰能……”
  裴该问他:“卿是因何而弃官的?”
  胡焱脸上略略一红,回答道:“适逢胡乱,天子蒙尘,赵染叛于蒲版,刘曜来侵关中,南阳王(司马模)困顿于长安,不能发一兵一卒相救,吾无奈之下,只得遁归临泾,旋因族命,携一门南徙……”
  南阳王司马模是在永嘉元年(307年)代替被他谋杀的河间王司马颙镇守关中的,当时关中大饥,而且裴苞据秦州违命,司马模的统治基础相当薄弱。可即便如此,当老哥司马越召他回朝担任司空的时候,司马模还是婉言推辞了——关中虽贫,距胡尚远,如今各路胡军有合围洛阳之势,我怎么还敢往东边儿去啊?
  可谁想很快的,胡汉军便即攻陷洛阳,俘虏了晋怀帝,随即图谋关中。司马模派牙门将赵染守备蒲坂渡口,赵染遇敌,求援不得,竟然归降了刘粲,旋即刘聪就命刘粲、赵染配合刘曜,攻掠关中。消息传来,将兵四散,司马模无奈之下,只得开城迎降,却先受赵染之辱,复为刘粲所杀。
  胡焱担任县长的阴般县,就在长安东北方七八十里外,在新丰和霸城之间,正当胡寇来侵之路。他当时三年任满,考绩上佳,正在等待迁转呢,压根儿就没有硬扛胡军之意——即便有那胆色,他也毫无实力啊——干脆以此为借口返回了长安城。随即见到长安城中的乱相,司马模毫不能制,知道大势已去,于是逃回老家安定临泾……
  当然啦,如今在裴该面前,胡焱不便自暴其短,于是就含糊地说,乃因求援不至,难以守御,这才弃职逃亡的。
  裴该倒并没有听出对方话语中的破绽来,只是掐指一算,洛阳、长安次第陷落是在五年之前,而那时候胡焱已经担任三年阴般县长了——“如此说来,卿为长吏之时,年方弱冠?”
  胡焱回答说对,随即解释道:“阳夏壮子(即胡奋,封阳夏子,死谥为‘壮’)是吾叔祖,自其辞世,世禄乃绝……”
  胡奋生有一儿一女,但是儿子早夭,所以当后来女儿受封为贵人的时候,他就哭着说:“老奴不死,唯有二儿,男入九地之下,女上九天之上!”等到胡奋一死,主支断绝,就没人能再继承阳夏子的爵位了。
  胡焱这是婉转地表示,自己不是因为先人荫护,才能起家做官的——跟裴该不同。随即他又说:“吾十八岁郡中正评为中上,二十二岁举秀才,因胡氛方炽,不得前往洛阳,乃就长安策对……”
  孝廉、秀才,本出汉代的察举制,到了晋朝,以九品中正为选官正途,但上面两项仍然保留。按例,各州、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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