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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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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非因讳“胡”字也,因为建立胡汉国的,原本乃是屠各,而非匈奴,彼等反将匈奴与氐、羌、羯、鲜卑,乃至卢水胡、独孤、铁弗、赀虏等,并称为“六夷”——在这里“六”字乃言其多,不是说只有六种。
大概是从刘渊的父亲刘豹,或者更上一代(刘宣同辈)开始,并州屠各逐渐篡夺了南匈奴的实权,进而篡改世袭,假冒王族,到刘渊时代终于建号称尊。是故晋人乃讹传,匈奴中“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率诸种”,其实屠各即汉之休屠,原本不过是以匈奴为首的草原民族联合体中,不那么显眼的一个部族而已,既不是真匈奴,也未见得豪贵。
胡汉国上层很多人汉化颇深,不喜“胡”字,再加上明白自己本非匈奴,所以不再自称为“胡”,而会说“屠各”,或者指国号为称,自称“汉人”、“皇汉”。真正的“皇汉”,就是指的屠各本族,以及与之结盟的原南匈奴王族,大多数跟从刘渊,以刘为姓,比方说刘丹、刘勋、刘雅等;还有部分别姓,比方说匈奴旧贵种呼衍(即呼延)、须卜、贺兰、丘林等。
当然啦,也不是姓刘的就一定为“皇汉”,好比说刘光,他是正牌匈奴也就是胡人,被刘丹收为养子,始得姓刘。还有驻守在朔方肆卢川的刘虎,本乃铁弗部首领,因为归降刘聪,刘聪待其有如同族宗室,特意赐姓为刘——刘虎就是后来建立胡夏国的赫连勃勃的曾祖,赫连勃勃按照惯例篡改和伪造世系,竟称自家乃单于之后,老祖宗是三国时代的南匈奴右贤王去卑。
——哦,就许你刘渊冒充左贤王之后,不准我冒充右贤王之后吗?
拉回来说,胡汉国采取部族分治制度,以汉魏的官制管理辖境内中国人,政府中枢为尚书台,目前由相国总掌其事;以游牧部族制度管辖境内“六夷”,政府中枢为单于台,首脑自然便是大单于了。屠各本族理论上由皇帝亲领,实际上也归属相国;禁军多出于屠各,装备最为精良,供应最为优厚,凝聚力和战斗力自然也最强。
裴该他们所说的“胡军精锐”,其实就是指的屠各本族兵,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是屠各本族加匈奴贵族,也即“皇汉”兵马——刘粲先前统率着南渡黄河,进而与祖逖在汜东激战的,主要就是这些部队。至于呼延晏后来带入河南的,除部分氐、羌,乃至于铁弗、赀虏等别族杂骑、杂步外,更多是普通匈奴人——也即真胡人——还有从前的晋人,至于这些大胡、小胡,还有附胡晋人,其战斗力么……
同等数量和指挥之下,基本上可与祖逖麾下那些坞堡武装杀一个旗鼓相当。
所谓胡人怕鲜卑,主要就是指的这些大胡、小胡,往往在与鲜卑军队尤其是拓拔鲜卑的交锋中,被当做人肉沙包顶在第一线,纯靠数量来弥补质量——真正的屠各精兵,其实是未必害怕鲜卑人的。
此番刘勋率兵来袭徐州营垒,当先的两千骑是屠各,战斗力很强;后面三千骑是杂胡,属于不擅长近战肉搏的弓骑兵;最后跟着那一万左右的步卒,则匈奴、杂胡、附胡晋人,什么都有,战斗力相对较弱。因此当陶侃命五十具装甲骑一冲阵,威力尚不可知,气势却足骇人,当场便有不少跟北方鲜卑骑兵照过面的步卒吓懵了,高呼:“鲜卑人来也!”抛下武器,掉头就逃,恐惧心理就此相互传染,导致前军瞬间崩溃。
倘若陶侃趁此机会,命步兵急速跟进,便能赢得胜机,但可惜陶士行虽为一世名将,也不是算无遗策的,好比说才五十名具装甲骑就能给敌军造成如此大的恐慌,他就根本料想不到,因而反应慢了一拍。倒是北侧的刘勋见状,大惊失色,急忙率领屠各骑兵冲杀过来,以乱箭攒射徐州的具装甲骑——先得把这些家伙干趴下,即便误伤到自己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些“具装甲骑”终究是半成品,并非全身重甲,尤其战马身上,不过搭着些毛毡而已,只在面、项、胸等朝前的部位贴了些皮革,箭矢从侧翼射来,当即便有十数匹马中箭,惨嘶栽倒,而那些马上骑士,往往倒地就再难以支撑着爬起身来。
一则身上铠甲太重,二则也可能被坐骑压住了肢体。正如宋代有《劝勇文》,说女真铁骑有五事易杀,第二条就是:“马倒便不起,易杀!”
第四十五章 吾三屈指
刘勋仓促率领胡骑兜转回来,以弓箭攒射徐州的具装甲骑,当即便有十数骑栽翻在地。好在胡军前阵还在溃散中,就没人想起来敌军“马倒易杀”,否则这些重骑兵当场就会膏了胡兵的刀锋。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眼瞧着敌将大呼小叫地勒束士卒,同时挥刀驱赶败散的前阵之卒,全都赶到两翼去,而胡骑也正汹涌兜抄回来,别说那些倒地的甲骑,就算仍然挺立的,战场生存时间估计也不会太长喽。
因为奔驰之势已衰,要在敌前把马头原地兜转回来,难度系数实在太大啦。陶侃这个后悔啊,早知道就让这五十骑冲锋敌之阵角,方便回头……陶士行终究还是南人,对于骑兵的运用并不娴熟。
于是急命阵列未全的步卒上前呼应,同时传令给文朗,要他尝试去逼退胡骑。前一则指令得到了近乎完美的执行,后一则却……终究文朗刚才是在南翼对付氐、羌杂骑,怎么可能飞到北侧去拦刘勋呢?再说兵数对比也太过悬殊。
眼瞧着重骑兵陆续倒下,陶侃心中如在滴血……那些骑士还则罢了,他们胯下坐骑可都是千中选一的良骥啊,死一匹都够肉痛,遑论如此之多?数息之前,陶侃还未必会心疼,反正只是使君的玩具而已,让他知道这玩意儿不好使也罢,省得日后再浪费钱粮。可如今具装甲骑既已建功,便舍不得折损啦,再者说来,倘若具装甲骑阵前全灭,必然会对本军士卒造成心理上的阴影,敌方倒可能趁机重鼓起士气来。
好在事先即命六百刀盾手和弓箭手前出策应,虽然不能挡住胡骑,终究分散了胡骑的注意力,好不容易才把半数的具装甲骑救出生天。随即两军步卒正式碰撞到了一起,徐州军正兵在中,辅兵护卫两翼,以一往无前之势,当即便将中部的胡阵撕开了多个缺口。刘勋虽然已经兜回了骑兵,却也于事无补了。
刘勋知道情况不妙,倘若没有奇迹发生,这仗自己是输定了——而且还输得很难看,几乎两倍于敌的大军,被对方五十骑一冲,差点儿就直接垮了……如此别说报七星堡之仇了,还有何面目回见勃海王呢?
倘若自己还在步兵阵中,尚可贾勇而战,以期扭转败局,或者起码勒束士卒缓缓而退,尚不至于大损;问题自己是亲领着骑兵,游弋在本队之外啊,空着急却使不上力气。刘勋只得暂时领着胡骑,趁势兜开,并且在奔驰中仔细观察战局,寻找可以翻盘的机会。
机会倒也不是没有。
眼见敌阵中一员老将据大纛而守,指挥战事,想来是江南名将陶侃了——果然其名不虚!再往后约二十步,裴该在数百部曲簇拥下,手执竹杖,远远地凝望着战场。晋阵就好比一个扇形,主力在扇面,极宽极厚,陶侃在中后部,随时可有数千军赶往遮护,只有裴该在圆心位置,其势最薄。
若能直突裴该,将其拿下,或许能够转败为胜吧?即便晋军在陶侃的指挥下依旧岿然不动,起码我算是报了前此七星堡丧败之耻了!刘勋想到这里,当即亲率骑兵,绕向战场北侧,随即斜向里直奔裴该而来。
这种斩首行动是很难防住的,因为虽说为将者当“眼观四方”,但当前线正在激战,随时都可能分出胜负的时候,陶侃对于侧翼的注意力也难免分散。不过裴该因为并不亲自指挥,倒无须随时紧盯战场,他首先发觉了刘勋的意图,当下竹杖一摆,急命部曲列阵防御,并且召唤文朗速速归来。
刘勋看看驰近裴该,而裴该也已经注意到了自己,麾下晋卒严加戒备——可是终究数量太少,只要自己一击得破,不作太长时间停留,晋军主力便无暇回援。好吧,就看你裴文约是不是胆大,会不会落荒而走了,也看你这单薄的阵列,能够扛得住我多久。
看看驰近,刘勋当即举起弓来,搭上一支雕翎重箭,瞄着裴该便是狠狠地一箭射去。
裴该耳听金风响起,本能地挥舞竹杖一格,“啪”的一声,敌箭落地——距离还在百步左右,刘勋所使马弓,箭势已衰,本来就不剩什么力道了,纯脆想要吓跑裴该。
但是裴该侥幸击落来箭,他的精神倒不由得一振——呀哈,我竟然抽中了,常年苦练筋骨,终有回报!当即怒喝一声:“给我射!”
身旁无数弩矢迎面射去,数十胡骑当即栽倒,就连刘勋也险些被创。
裴该造了百余张蹶张弩,因为数量太少,没有单独编练弩兵,而全都交给了自家部曲使用——所以前此在成皋,才会派文朗率弩兵去协防城门。强弩虽然价贵,但最大的好处就是易用,训练一名合格的弓箭手总得半年以上,甚至数载,刚抛下锄头的农民扛起弩来,给他几个小时练习,也基本上都会使了。
加上既为裴该部曲,自然人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勇士,起码力气大——自然还比不上甄随那般怪物——平常带盾佩刀,或执长矛,背上再扛具重弩,真正远近皆能。一般情况下,弓箭手是不带常见肉搏兵器的——没空练习——也就配把短刀防身而已,但汉代弩兵负弩执矛,远用弩射,近以矛刺,本属常见。
所以胡骑还没冲近,裴该便命弩兵结阵,以足开弩,做好了准备;待得格落敌箭,看看距离差不多了,一声令下,百矢齐发,当即便将冲锋胡骑的头一层尽数削落。随即弩兵退后张弩,长矛手挺矛前刺,刘勋一见不妙,急忙斜带马缰,就从距离裴该仅仅三十步远处朝着侧面冲了出去。身后骑兵自然跟随转向,偶有几个马快刹不住的,全都撞上了矛尖,坐骑当即胸豁腹烂,骑士纷纷落马。
不过裴该部曲终究人少,矛阵只有两层,被胡马一撞,当即崩散。只见胡军骑兵如同一条长蛇般,才刚游走,猛又甩尾,尾尖再刺裴该。于是又一轮弩射,才刚重新聚集起来的矛手又再捅翻数骑,与此同时,文朗也率部赶了回来。
刘勋重整队列,很快就发起了第二轮猛冲,这回他丝毫也不再犹豫了,干脆存了战死的觉悟,哪怕劲矢当面,长矛当胸,我也绝不再退!即便我当先战死了,身后骑兵靠着冲击之力,都能把裴该给踩成烂泥——我便与敌同归于尽,死而无憾!
那边文朗规劝裴该:“胡骑甚多,都督不如暂避。”
裴该厉声斥责道:“我为一军主将,岂可避胡?!再说四周平原,毫无遮蔽,又能避往何处去?”
文朗建议说:“不如……去会陶公?”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裴该不禁要对文朗另眼相看了——这小子很有头脑嘛。
是啊,自己身为一军主将,势必不能后退——想当年在蒋亭岗马惊而走,教训还不够深刻吗——但我可以向前啊,主将冲前搏杀,必能大振士气,谁曰不宜?于是竹杖一摆,招呼部曲:“汝等都随我去护守大纛,杀散正面胡军!”说着话转过马头,就打算奔着陶侃而去。
几名部曲齐声道:“都督且去,我等在此拦阻胡骑!”文朗也说:“有朗在此,必不使都督背后受箭——都督快走!”
裴该心说你这话说得又不合理了……“背后受箭”,那我还是阵前逃跑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刘勋那种一往无前之势,他隔着数十步远都已经感觉到了,只觉全身汗毛竖起。于是策马便向西方奔去。
裴该才走,刘夜堂奉陶侃之命,便率“厉风三营”才刚重新集结起来的残部赶到了——终究裴该部曲已与胡骑相碰,倘若陶侃还没有任何援护措施,那必有坑害主将之意啦……刘夜堂正在大叫:“都督休惊,我来相护!”可是一转眼,唉,都督已经走了,没听见……
裴该驰近陶侃,陶侃身边的护卫当即“呼啦”一声,就把他给遮护起来了。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如何?”随即裴该笑笑:“困兽之斗而已。”陶侃则接口道:“使君稍待,吾三屈指,便为使君扫清顽敌。”说着话就竖起了三枚手指来。
裴该心说你这算什么计时单位,谁知道你这一屈指要多长时间啊?才待询问,就见陶侃瞥了眼战场,然后把食指屈了起来,也就不到半分钟,又屈起了中指,然后是无名指……裴该定睛朝西侧望去,只见喧嚣声中,当面胡阵恰在此时彻底崩散。
陶侃当即下令:“命陆衍急追敌寇,及偃师城壕而返。”随即一带缰绳,将坐骑转过身来,伸手指点道:“余部合围胡骑,勿使一人漏网!”
……
偃师城东之战,以徐州军大胜而告终,上万胡兵跑得四野皆是,只有三成逃返城中,三成奔着南方去投靠刘敷本队,其余的全都做了徐州军刀下之鬼,或者绳缚之囚。至于刘勋,他最后的决死突击给裴该部曲,以及“厉风三营”造成了相当大的杀伤,但随即陶侃便指挥兵马层层包裹上来,刘勋不禁长叹一声,扔下一半骑兵,率先落荒而逃。
南方的刘敷打得也很辛苦,虽然就兵数而言,同样两倍于豫州军,但手下全是弱卒——少许精锐都交给刘勋了——纯靠拼死,两命换一命,堪堪保持住阵列不乱。随即北面的败兵就逃过来了,冲动阵脚、挫跌士气,导致刘敷大败,在亲信护卫下好不容易才狼狈逃回了偃师城。
战后计点伤亡,豫州军折损四五百,徐州方面略多一些——尤其裴该部曲和具装甲骑死伤过半,他真是心疼得不行——至于杀伤敌兵,都达三倍之数。此外还各俘虏胡卒四千余,祖逖下令把晋人留下,大胡、小胡则戮其半数,余皆押去睢阳献俘。
裴该则还是照原样处理俘虏,不降者杀,妄言者杀,屠各贵酋皆杀,剩下三千人押去成皋整编——献俘?分明浪费资源嘛。
不久后,偃师城西也有消息传来,刘雅假做增援石梁坞之势出城,遭到晋军围堵,激战半日,突围而走,大概是逃到平县去了。而在李矩、魏该的夹击之下,呼延晏苦守大半个白天,最终矢尽援绝,全军覆没。至于老头本人,则脱卸铠甲,拼死纵入七里涧,逆流而上,不知去向——也说不定半道就给淹死了。
当晚军中欢宴,庆贺胜利,裴该就和祖逖商议,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第四十六章 攻偃师
裴该与祖逖商议下一步的方针策略,祖逖先随口说道:“今贼势已挫,当不敢再出城来战,我可四面围定,寻机攻城。”
裴该想了想,建议说:“既如此,石梁、一泉半月之内,即可重修坞堡,封锁西路,便刘粲返回,亦无可增援偃师。我等可要尝试围城打援?”
祖逖沉吟少顷,摇头道:“兵力稍嫌不足。”
裴该笑道:“我尚有东路五千人,六七日后便至,且尽抽成皋、巩县之卒,乃可两万。新降之兵与刘粲对阵自无胜算,但以之设坚垒封堵偃师两门,料亦不难。未知祖君可能封其另二门乎?”
祖逖答道:“吾前使荀道玄(即荀藩之子荀邃)在颍川、襄城招募同族,可七八千,亦不日即至……”
裴该说那就行了——“今我北扼孟津,南守延寿,关闭洛阳南北大门,刘粲若归,止一道耳。先使石梁、一泉拒之,以挫其势,然后放其来城下决战,一阵可破。待刘粲破,偃师乃不攻自下。”
祖逖沉吟良久,竖起两枚手指来:“文约此计虽好,然有二难。一则我军中粮秣难继,不堪久持;二则刘粲将兵西行,或为封堵天子,若我不攻偃师,而待其归,恐将掳天子而至也,如之奈何?”
祖逖发兵北上的时候,总兵力是三万,途中虽有折损,以及占据城塞后分兵驻防,但同时也招纳了不少周边割据武装——比方说李矩、魏该——其数不减反增,补给压力自然就加大了。这年月的道路水平很次,运输工具又落后,要长时间支撑三万大军,仅所须军粮就是个天文数字,而且征伐越远,消耗越大。
所以上万人五百里之外的远征,一般情况下都要长年积聚,数月乃至半年谋划,才能够打上一两场大仗——这也是裴该和祖逖一定要示弱,把刘粲引过黄河的主要缘由,否则若被迫久屯河南,随时可能遭受到胡军主力的威胁,就算徐州再如何富庶,也是供应不起的。
当然啦,也可以尝试因粮于敌。基本上各城邑、要隘都有存粮,只要打下一处,就等于在增加己军粮秣的同时,也削弱了敌方的补给能力。河南为“天下”之中,户口繁盛、农业发达,三五万军想靠着旧粮度日,熬到明年秋收,本不为难。
问题这次北伐,首先是建康方面下令仓促,提前不通声气,临到快秋收了才用近乎于通电全国的形式——当然不可能有那么快速——简直是逼着徐、豫动兵,明显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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