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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胡马-第1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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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笑道:“汝是胡人,岂能真心降我,则不杀何待?”
刘光摇摇头:“汉朝中也有晋人,晋室中岂无戎人?小人此前确实小觑了使君,但使君既有如斯勇将效命,必能就成大业,小人虽不惧死,却思存有用之身,愿附骥尾,还望使君收纳。”
旁边儿甄随也帮忙求情:“此胡儿甚勇,力气大,弓马熟,杀之太过可惜,还请都督饶他一命吧。”
裴该饶有兴趣地望着刘光:“汝是刘丹之子,何以肯降?”
刘光答道:“本无亲缘,不过出于同部,收小人为部曲而已,名虽父子,其实君臣。当世君择其臣,臣亦择其君,刘丹老朽,已不堪附,故小人愿归使君,本出一片至诚,绝无二意,使君其察。”
裴该心说倒瞧不出来啊,还能出口成章,于是又问:“胡人入我中国,残杀百姓,践躏田亩,毁我故都,掳我天子,中国人闻胡切齿——我又何可收纳于汝?若说得出个道理来,便即饶汝一命。”
刘光当即侃侃而言:“小人家在并州,本籍屯留,自出生便在中国之地,何云‘入于中国’啊?昔光文……刘渊起事,小人尚且年幼,从部而归,身不由己。本意诵诗书、举孝廉,成一中国人,奈何家贫,乃投刘丹麾下,也属无奈之举。战阵之上,不敢说未杀过晋人,但胡、羯、氐、羌同样杀过不少,战阵之外,实未曾妄害晋人性命……”我就这么说了,反正你也没处查考去。
“两国相争,各为其主,何得有晋戎之别?昔汉武帝用金日磾,彼其非胡人哉?是知兼容百族,只论贤与不肖,不论族属,始可为中国之主……”
甄随在旁边儿笑:“嘿,这厮竟然还知道金日磾!”
裴该想了一想,便问甄随:“卿可要此人否?”
甄随拧拧眉头:“此胡甚勇,我原本想网罗于麾下,然其竟然……竟然读过书,又会说话,我却又不甚想要了……”
裴该不禁“哈哈”大笑:“好,我便将此刘光交于卿了,如何处置,任卿所欲。”
甄随“啧”了一声:“杀之可惜,如此便只能要了……”一揪刘光的膀子:“且出帐去,老爷为汝解缚。”
……
裴该下令,甄随生获敌将,攻克成皋关,记勋七转。甄随当面索要官职,裴该不予,甄随愤然道:“难道因为我是蛮子,便做不得官么?”裴该摇摇头:“攻克成皋,非经血战,敌自飏去,是以功勋折半——卿若再立一功,两千石可立致也。”我只看功劳大小,真不管你是哪个民族的——在我这儿,谁说南蛮就做不成晋的高官了?
甄随这才退下。当晚就在成皋城内歇息,“蓬山营”督陆衍特意带了酒食来,与甄随同饮。酒至酣处,摒退从人,他就压低声音问甄随:“建康王司马有信来,要我等牵绊都督,不使急攻河南,何以阿兄还如此勇斗啊?难道是立功心切么?”
甄随瞥他一眼,回复道:“昔日在建康领王司马之命,唯汝我二人,故此我才荐汝,同为营督……王司马当日如何说来?要我等看牢都督,不使与祖逖一并西行,我等可是看得牢牢的。此番北伐,本是建康之命,难道都督好不动兵么?王司马却又别有指令……
“我吃他王家的粮米,无我吃徐州粮米为多,且在王家终不过一部曲耳,在徐州能为一营之督,麾下数千健儿,将来还可能有官做……汝难道肯拋了这份基业,仍折返建康去与王家为奴么?”
陆衍皱着眉头道:“只恐若不从命,王司马将此事告知都督,我等……”
甄随打断他的话:“那又如何?我瞧得出来,即便在江东时,都督也与王司马貌合神离,则王司马遣来我等,难道他便毫无疑心么?疑而用之,是其麾下无人,若我等不趁此机会建功立业,等将来军中能者辈出时,哪还有我等的位置!王司马若还欲用我等,除非也给老爷一个两千石。”拍拍陆衍的肩膀:“汝且好生做,自不必想得太多。”
陆衍才待回应,忽听门外传来刘光的声音:“小人归来了,拜见将军。”
甄随当即招呼刘光进来,还给他斟了一盏酒,随口问道:“都督唤汝,问了些什么?”
刘光答道:“平阳城中情状,还有刘乂、刘丹军行之事,都督备悉垂询,小人知无不言——裴长史、陶司马也在坐。”甄随点头道:“如此,汝都与都督说了些什么,不要隐瞒,也说与我二人听罢。”
……
裴该在成皋城中休歇兵马,重新整顿,一连两日都不肯继续向西方挺进,而且第二日上,又有快马送来了祖逖的书信,请裴该就停留在成皋,等他赶来会合。
裴该问信使:“祖豫州军行何处?”
对方回答说:“末吏来时,主力已至梅山,想必此刻当抵荥阳。别军沿颖水而向阳翟,欲进取轘辕关,算来尚有四日途程。”
裴该说好吧,那我便在成皋城内恭候祖豫州的大驾了。
使者退至门外,甄随不禁叫了起来:“祖公好生无礼!他自军行迟缓,不来先攻成皋,才被我等拿下,却又使人来阻,不欲我等向前立功,都督何必理会?由此向西,一马平川,便可直抵故都,我愿为先锋,先去占据了,免得豫州人再起贪念!”
裴该呵斥道:“不得妄言!即无祖君书信,我也是要留在成皋,不肯轻易向前的。”诸将不解,一起躬身询问,裴该笑一笑:“左右尚须屯驻数日,便将此疑问作为功课,汝等且自去思索吧——先中者有赏。”
众将各自沉吟,陆续退出大堂。甄随才刚迈下台阶,突然间身体猛的一颤,陆衍在后面问道:“阿兄可是想明白了使君止步不前的用意了?”甄随打个哈哈:“尚未,尚未……老爷只是尿急。”心说没想到装傻也有坏处,这回的赏赐得不着啦……
……
豫州大军先至荥阳,旋即过成皋关来与徐州军会合,祖逖先期率领百余骑来见裴该。裴该出城相迎,祖逖就在马上一把抓住他的手:“文约军行甚速啊,大出我的意料之外。”
裴该笑笑:“都是胡贼不堪战之故——平阳内情,我已备悉打探得知,正欲通传祖君。且随我进城吧,城中业已摆下酒宴,款待祖君。”
祖逖答道:“酒先不忙吃,国事为先。”
裴该笑道:“吃酒时,正好纵论天下大事——一如曩日我等在建康时也。”
旋即祖逖就向裴该介绍了自己的随员——司马张敞、从事周闳,将军卫策、魏该等,裴该都是见过的,只有一个李矩李世回,乃是初次相会。裴该也向祖逖介绍了裴嶷和郭默——至于陶侃,祖逖在江东时曾有过一面之缘——郭默见了李矩,表情有些尴尬,李矩倒是并不在意,还特意朝郭默拱手,说:“甚喜贤弟得入裴徐州麾下,少时宴间,当共饮一盏庆贺。”
人各有志,不可强留,对于郭默弃己而去,李矩量宏,倒并没有什么芥蒂,只是暗道:“投徐州何如投豫州?汝素来狡谲,此番却怕是看错了人啦。”
入宴之后,各自敬酒,寒暄几句,祖逖揪着裴该,就忙不迭地询问阴沟水之战的情况,以及平阳城中内情。裴该先命陆和上前,把亲身经历陈述一遍,陆和结结巴巴的,条理也不够清晰,但即便如此,豫州众人也全都听得热血澎湃,只恨自己来迟了一步。
祖逖亲自斟满一盏酒,递给陆和,说:“我平生最敬忠勇之士。将军在阴沟水畔,与十倍之胡相拮抗,恶战竟日,杀伤甚众,实为天下无双勇士也!我军中也已得闻,所谓‘徐州有一熊,虏过不敢凌;徐州有一陆,虏见军必覆!’今见将军,果壮士也,请胜饮!”
甄随在旁边儿听了,心中不喜,暗道啥时候都督也能给我编一句词儿呢?“徐州有一甄,什么什么的”……只是甄字听起来不如熊、陆响亮,也不晓得该怎么押韵……他心中第一次感觉自己这个姓么,当初拟得太过仓促了,应该换个别的……
随即祖逖转向裴该,问他:“我非质疑贵军之战,然此前亦数遇胡寇,似不当如此……如陆将军所言,数万大军,精锐不过五六千,何以如此啊?”
裴该笑道:“这便相关平阳的内情了。”下令唤刘光来,让他直接陈述。
刘光是读过书的人,言辞清晰明辨,自非陆和可比。祖逖边喝酒边侧耳倾听,等刘光备悉道罢,他酒都灌下去两升了,随即点头:“原来如此,是胡中伪皇太弟与伪相国争储位,乃至于此——想来听闻刘乂丧败,刘粲必亲率大军,渡河而南,来敌我军。”
随即望向裴该,表情诚挚地说:“我此前传书,请文约暂驻成皋,不必向前,非欲争功也,其中缘由,文约大才,想必早已知悉。”
裴该先摆摆手,命刘光退出去,然后才笑着环视众人:“祖君之意,我自明了,必不会妄生疑忌。此前诸将疑惑,我命汝等归去细思其中道理,可有人想到了么?”
他所言“诸将”,自然是指刘夜堂、甄随等人了;至于裴嶷、陶侃,但凡战略方针,裴该必然会与二人商议,所以早就都知道啦,不必要再回去独自苦思冥想。
刘夜堂当即拱手:“末将陋见,若有缺失,还望二公指正。”
第二十四章 粮道
裴该和祖逖进入河南,驻军成皋,暂时不打算继续西进,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期待着胡军主力渡河南下,好在洛阳附近打一场大决战。
既然已经拿下了成皋关,南方的豫州别军应该也能够毫无风险地取下轘辕关,则胡军主力若至河南,将再无朝敌的险要可守,晋军以逸待劳,占据了绝对的主动权,对于主力决战是有利的。而倘若急于前指洛阳,则刘粲很可能屯兵黄河北岸,不敢轻易南渡,导致晋军必须屯驻河南防堵,则形势便不容乐观了。
要知道胡军运道颇短,晋军运道却长,则一旦隔河对峙,双方全都守易攻难,谁都不敢动,时间一长,晋军必先捉襟见肘——除非晋军有可依附的雄城为据,但问题洛阳已被刘粲几乎烧成一片白地啦,附近的河南、偃师,城防也都残破,仓促间难以巩固。
故此若不继续向前,则刘粲必然南渡,便可在大平原上刀对刀、枪对枪,分一个胜负输赢出来;若急于向前,导致刘粲不敢南渡,晋军等于是把主动权拱手交给了敌方。河南地屡经兵燹,户口稀少、田亩残破,即便占据了,没有三五年也很难恢复起来,反而背上了一个大包袱,那又何苦来哉?
而倘若能在河南击破刘粲主力,到时候不但可以顺利进据洛阳,甚至还能只留下部分兵马守备河南,主力继续西进,援救关中。
若不击破胡军主力,拿下河南来也守不住;若能击破胡军主力,整个盘面就都活了。故此裴、祖二人才暂时止步于成皋,探听刘粲消息,不肯继续向前。
刘夜堂筹思数日,大致猜到了二人的心思,当即在宴席间备悉道出,众将恍然大悟,尽皆赞叹——只有甄随跟旁边儿气哼哼地低着头喝闷酒。裴该当即亲自斟满了三盏酒,赏赐刘夜堂,并拨下锦缎十匹、吉钱二十贯来。
从午后一直喝到天黑,诸将吏各自归去歇息,只留下裴、祖二人,并榻密话。今天裴该酒也喝了不少,就觉得头脑有点儿发懵,考虑到还要与祖士稚做竟夜之谈,不敢再喝了,命人沏上一壶浓茶来。
祖逖还在徐州的时候,就曾经受邀喝过裴该这种“新式泡茶法”,倒也并不陌生。眼见四下无人,他就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道:“文约,卿供我的粮秣,如何到了陆、戴二贼手中?”
裴该轻叹一声:“此亦无可奈何也。彼等赍大都督公文来,我徐州小吏,又何敢抗拒……”
说白了还是手底下人才少,尤其郡县小吏,大多是临时招募的地方富户子弟,胆子小、眼界浅,也还没来得及培养起对裴该本人和徐州集团足够的忠诚心,故此戴渊一诈唬,便即乖乖就范。裴该此番北征,几乎把精兵强将全都带出来了,剩下的也专注于保障自家粮道,谁能想到运给豫州的粮草会出问题……
裴该说了:“我已行文东海大王,弹劾陆、戴,请大王速将剩余粮秣拨付祖君。只是……”
“如何?”
裴该苦笑道:“东海大王素来信重于我,若得信时,必责二贼。然恐其终究年幼,若为二贼挟制,都未必能够得见我的书信……”
祖逖不禁狠狠地捶了一记榻沿:“小人弄政,实实可恼!不知建康何以遣彼二人来?”
裴该哂笑道:“祖君以为,若无建康之意,彼獠焉敢如此?”
祖逖垂首不语——其实陆、戴二人背后站着的是王导,甚至是琅琊王,祖士稚也不是政坛上的雏儿,早就已经意识到啦,只是掩耳盗铃地不敢确信罢了。
裴该试探性地问道:“祖君何不遣一哨兵马,前往睢阳,拘囚二獠,抢得粮秣?”
祖逖翻了翻白眼:“此实叛臣之行,我不为也!”
裴该劝道:“北伐之业,与建康之命,孰大?”
祖逖叹了口气:“总欲筹思一两全之策……我正待与文约商议,遣使赴都,请得天子下诏,我即可取彼二獠性命!”
裴该笑一笑,低声道:“祖君,即除彼二獠,建康亦必再遣人来,不过扬汤止沸罢了。君可曾想过,与其请天子诏,不如请节?”
自汉末以来,为使刺史得总军戎,朝廷往往赐予节杖,分为使持节、持节、假节、假使节四等,其中使持节得杀中级以下官吏,持节可杀无官平民,假节等得杀犯令军吏。照道理来说,祖逖为兖豫都督,裴该为青徐都督,天然具备假节以下职权,而既然同时带刺史号,则为刺史掌军戎者也,怎么也该赐支节旄,起码给个“持节”号;但长安为怕刺激到建康政权,故此特意不予。
其用意是:作为都督,军事自可专断;但作为刺史,民政你们还是要听琅琊王的,不可擅行杀戮。
当然啦,太平时节,理论上从郡县之长直至刺史,都是没有擅杀权柄的,即杀平民,也必须得报中央核准、批复;乱世之中,谁还会搭理这些?不过终究名不正则言不顺,就理论上来说,祖、裴在自军中可依军法——甚至是自定的军法——惩处将吏、士卒,至于军行沿途的官、民,则没有刑杀的权限了,即不报长安,也须先报建康。
虽属虚名,但裴该要的就是虚名,这无形中可以增强祖、裴二人的权柄,且一定程度上与建康做切割。二人若有节旄在手,相信王导等人再想扯后腿,就该掂量掂量啦。建康未必担心祖、裴杀陆、戴,且若真敢动手,一旦形势许可,便可宣布祖、裴有罪;但若你来一个我便杀一个,且明面上合乎法理呢?建康真派得出多少高级官吏来江北督师吗?要不要王导亲自过来?
因此祖逖闻言,略一沉吟,便即颔首:“好计……只是,长安肯与否?”
裴该笑道:“我等可云,军行之际,地方每多掣肘,若无节旄,难以往救长安。今天子望我,如大旱之盼云霓,且见我顿兵成皋,其心必急,则何所求而不可得焉?只恐索巨秀弄政,不欲使建康坐大,然我等求节,是可独立于建康之外,料彼亦无不允之理。”
其实说起政治斗争来,裴该虽有见识,终究缺乏经验,这个主意还是裴嶷先提出来的,得其首肯,才会借机与祖逖相商。若是裴该一人求节,强横之态难免使人侧目,倘若再扯上祖逖,他个人就不那么显眼啦——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更大。
当下二人并头商议了一番公文言辞,要显出不卑不亢之态来,既不给人要挟朝廷的印象,又能使朝廷重视这一请求,完了裴该就说:“我军中乏如椽大笔,祖君在兖、豫,应招揽了不少旧族名宦,此事便拜托祖君了,我联署可也。”顺便提出请求:“徐州无人,若中州士人肯来我麾下者,还望祖君荐举。”
祖逖首肯了,随即转换话题:“今日得见文约军势,果然天下强兵,使祖某惭愧——乃知阴沟水畔的恶战,本非幸致。不知何以能练出如许精锐来啊?文约可有以教我否?”
裴该喝了一口酽茶,淡淡地回复道:“祖君何必明知故问?”我在徐州是怎么干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问题你在兖、豫能够复制吗?你肯复制吗?
祖逖不禁“啧”了一声:“今番北伐,我便欲将那些坞堡散卒,逐渐笼于麾下,割并重组,严加整训。此前对彼等太过放纵了,竟然花费如许时日,好话说尽,才起得这三万余兵马来。”随即又对裴该说:“陈午部将冯龙前率八百骑来合,听其言辞,颇有投效之意……我昔日若留李头,必不会遭了陈川的毒手,每每反思,着实懊恼。则今日不可再拒冯龙!”
提到陈川,裴该也不禁切齿,便道:“陈川降胡,且引胡寇来逆我师,真正最大恶极,天人共愤。我欲以此责陈午,甚至发兵攻打浚仪,祖君可肯允准否?”
祖逖犹豫了一下:“陈川有罪,不及其侄……文约行文以责陈午可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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