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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镜鉴记-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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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鉴语调仓促,他不想给袁忠彻解释,可目前的状况不解释又不行:“我就住在柏林寺那边,周遭地理也都曾简单勘察过,北新桥有海眼自然是知道的……可问题在于,我看和咱们才刚料理完了的邪阵八成是一码事儿。这北京城西聚了邪气,招得天雷打了铸钟厂,北新桥海眼也由此而开。要说全都是巧合,也未免太过离奇了。”
袁忠彻仍然眼望着瑞秋,撇了撇嘴:“废话,怎可能是巧合?这几桩事定然互有关联,而且背后肯定有个妖人在策划此事。可惜这番僧说不了几句汉话,不知那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牛禄也已死了,否则从他口中或许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功夫番僧已经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耳听得袁忠彻讲话,他叽哩咕噜地插了好几句嘴,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袁忠彻若有所思,转过头去看那番僧。刘鉴心下焦急,也顾不得自己和袁忠彻这多年来的无聊恩怨,跳下马车来对他一抱拳:“我也得赶紧回北京城去,袁大人能否把马借我一骑?还要烦你驾着车,押这个番邦和尚随后赶来。”
袁忠彻和刘鉴素来不对付是没错,刚才还用话挤兑他,可是碰上这种大事,也不好故意为难,于是一言不发地跳下马来,也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只是转身揪住番僧,把那家伙重新按到了马车上。
刘鉴看他空出马来,二话不说,翻身跨上,然后转过身来,向着捧灯垂下一只手。捧灯会意,牵着刘鉴的手跳上马背。刘鉴又朝袁忠彻一抱拳,然后催马朝东方疾驰而去,瑞秋呼哨一声,撒开两腿,随后紧跟——这丫头身法飞快,毫不吃力的便跟在了马后。袁忠彻却不回礼,始终背对着刘鉴。
刘鉴心里计算路程远近、道路状况,最后决定不由来路回城,而是折向东北,从西直门进入北京城,然后一路向东,经铸钟厂和顺天府直奔北新桥。快马加鞭,没多少时候就进了城门。天雷加上大水,此时的北京城里已经乱作了一团,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老百姓,就连西直门这边也是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站在街上往东眺望着。刘鉴怕马蹄踢到了人,进城以后就逐渐放慢了前进的速度,等经过鼓楼的时候,已将近酉时了,太阳西斜,恐怕很快就会落下山去。
越接近鼓楼人迹便越稀少,马也能小跑起来了。刘鉴正打马向前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先一步回了城的王远华,也正骑着马朝东边走,速度却不快。刘鉴暗自忖度,算起来铸钟厂就在钟楼北方不远,大约王远华赶到铸钟厂,一看大火已被救灭,而同时听闻北新桥出了事,这才转而向东的吧。
刘鉴胯下使劲,催动坐骑赶上王远华,颔首问道:“钟厂怎样了?”王远华转过头来,目光中隐约露出一线光芒,好象因为帮手到了而感到欣慰,但他的脸色仍然是青如蟹盖,不带一丝笑意,只是扬扬鞭子算作答礼:“大钟已毁,必须从头来过,这倒不必赘述。然而此刻最紧急之处是在北新桥。”
刘鉴点点头,表示自己也已经听说了北新桥发大水的事情。他问王远华:“可是海眼开了吗?这事儿跟黑山谷里之事是否有所关联?”王远华恶狠狠地一咬牙,回答说:“妖氛邪气冲天,天雷故此劈了大钟,还可说相互关联。上天有好生之德,就算妖气再加一倍,这海眼如何骤然能开?此必有人暗中捣鬼,我料定是那盗尸布阵的恶徒!”
刘鉴点头称是,他路上也一直在想这海眼的事情。北京周边这块地方,古称苦海幽州,地底下本有数股潜流,这些潜流故老相传直通着东海龙宫,所以北京城的根基其实不稳,历朝历代都少不了施加种种镇禳的法子,才能使得城池不陷。可是这些海眼本身也是此城水脉所在,镇住了海眼,就等于断了北京的水源,偌大的北京城要是没水也不好办,实在是个两难的困局。为此郭守敬当年才要费尽心机,给忽必烈上疏水利十一条,引来白浮泉水,注入北京城,算是勉强解决了问题……
等到明朝建立,先是刘伯温,后有姚广孝,也在此事上花了不少心思,一是要断了有益元朝气运的白浮泉,二是要重新勘察海眼,找那容易闹灾的镇住,找那危险性小的就不妨略微放开一点,一直忙活了好几十年,也没能最终完成。现在永乐皇帝打算迁都北京,要翻盖重修,找海眼的任务就变得异常迫切。刘鉴闲来在北京城里乱转的时节,也曾经尝试勘察过,让他察出北新桥那里有一口井,直通着海眼。因为它通着海眼,里面出来的水又苦又涩,但周边百姓洗衣服、浇菜园子还用得着,苦涩的水煮沸了也还勉强可以入口,要骤然填了的话,那几个街坊内百姓的生活可就太不方便了。
当时刘鉴看北新桥海眼危害性不大,并不在意,没想到在这个结骨眼上,海眼却突然开了,并且听瑞秋所描述的情形,危害性还挺大:海水倒灌不止,竟然淹没了大道和街坊!
他心里也知道此事绝不简单,不似天灾,八成是人祸。因此王远华说“此必有人暗中捣鬼”,刘鉴深以为然,用力点了点头。
点头可是点头,他一路上想过来,想不出任何一种解决的办法。这海眼不是不能堵,而是不好堵,他连想了七八种法子,全都费时费力,眼看着天就快黑了,黑夜之中祈攘破灾之法绝难施行,可要是等到明天天亮吧,就这种冒水的速度,恐怕半个北京城都要变成泽国了!
于是他问王远华:“可有解决的办法?”
这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刘鉴并不相信王远华的本事比自己高很多,自己想不出法子来,王远华也未必有省时省力的招数。可没成想,话才开口,王远华一指身后,回答说:“早预备下了。”
刘鉴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王远华马后不远处还跟着一辆大车,车上黑乎乎的堆满了大铁链子,每股都有小儿的胳臂粗细。用铁链锁水这个法子,刘鉴确实曾经想到过,不过仓促间也找不到足够长,足够粗的铁链,要做这件事先得勘查海眼深度,打制铁链,并且还要找高人给铁链开光,一套程序下来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行,所以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就放弃了。没想到王远华早就已经全都预备好了。
刘鉴刚要开言赞叹一下王远华,可转念一想,这倒也在情理之中。王远华身为水部员外郎,勘察北京城里的水文是他份内之事,而现今姚广孝和水部主官都不在北京,王远华一肩挑下所有重担,他是早该想到万一哪里海眼开了,得怎么解决才好,因此才预先铸好了铁链备着。
估计王远华匆忙间找不到牲畜,所以那辆运铁链的大车由人来拉,前面三个,后面两人,看装束都是铸钟厂里的工匠,其中一个还很是眼熟,分明就是瓦匠高亮。大车在后,速度很慢,所以在前面领路的王远华也不好放马快跑。
因为和王远华对话,两人并马前行,刘鉴的马速也重新放缓了下来,在刘鉴马前引路的瑞秋有点按捺不住性子了,几番转头催促不见回应,一跺脚叫了一声:“我先去找我家小姐,刘老爷你尽快赶来呀。”身形如同大鸟般朝前一蹿,几个起落,已经不见了人影。
看王远华的神情并不怎么着急,定然对自己以铁链锁水之法很有自信,刘鉴的心情也就逐渐平静了下来,又恢复到平常那种优哉游哉的神态。瑞秋急着先走,刘鉴却只“嗯”了一声,抽出折扇来轻轻一摇,问王远华说:“这是铸钟厂里造的铁链子?”王远华点点头:“你知道北京的海眼有三,一在城外玉泉山,一在城中琼华岛,最小最无危害的在北新桥。我这铁链本是为了镇琼华岛上的海眼而打制的,月前刚刚完工,如今只能先用来解了北新桥之厄,也不知尺寸是否相合……”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顺天府衙门的南面,眼看水都已经漫到这儿来了,前进的速度被迫更加放慢。此时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人,衙役兵丁们往来穿梭,大概是在禀报前方的灾情,知府陈谔额头上绑着块白布,被两名绿袍官员搀扶着,正站在台阶上发号施令呢。刘鉴远远望去,见他虽然脸色煞白,眉宇间却似乎并无邪气侵入之相,不由得对王远华先前关于“八门锁水阵”的辩解,又多相信了几分。
等刘鉴、王远华一行人赶到北新桥的时候,这里水深已经没过了腰,骑在马上的刘、王二人裤子、靴子全都湿透,拉车和推车的高亮等人更是苦不堪言,锁链本就沉重,泡在水里又重了不少,推起来愈加吃力。
因为大水的浸泡,附近民房又倒塌了好几间,到处都能听到百姓们的哭嚎。街南侧的堤坝越垒越高,兵卒们全都累得呼哧带喘,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不知道这大水何时才会退去。大兴县令站在屋脊上扯着嗓子高喊,给部下鼓劲,嗓子却早已经喊哑了。捧灯忍不住问:“何此房之易崩耶?是乃官家之过欤?”
主仆二人共骑一马,捧灯就坐在刘鉴的身前。听了这话,刘鉴狠狠地给小书童后脑来了一个暴栗。捧灯脖子一缩,好象要哭。王远华在旁边接话说:“城中房屋大半老旧了,本待修完了皇城以后,再逐片地拆除重盖,嘿,这下连拆的功夫都省了!”
刘鉴一听此言大为不满,正待开言讥刺几句,但转头望去,只见王远华铁青的脸色泛起一股煞气,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起两道青筋。他这才知道对方是说的气话,并非真为了房倒屋塌反而感到高兴。本来一个人只要良心还在,这就是正常反应,但一直认定王远华是奸邪小人的刘鉴看在眼中,对他的恶感和敌意又不禁减弱了三分。
北新桥在东直门大街的北面、北居贤坊内,本是一座旱桥――据说金朝的时候这里有条小河,早就干涸了,但桥一直没拆――虽然大水深达数尺,仍然远远地就能看到桥身。刘鉴和王远华都记得那口直通海眼的井是在桥的西侧,于是顺着方向,慢慢骑马踱将过去。
才刚走近,刘鉴就看到桥上人影一闪,瑞秋和十三娘跑了上来。只见十三娘穿着一袭剑衣,浑身都已经湿透了,连脸上都亮闪闪的,不知道是溅的污水还是流的汗水,青丝散乱,一大缕湿漉漉的头发遮在额头上。看到刘鉴主仆,十三娘站稳脚步,伸手指撩开额头的散发,朝着刘鉴莞尔一笑,柔声说:“你回来啦。”
这番表情、动作,还有曼妙之声,真是惊艳绝伦,刘鉴不禁心头一荡,直想赶紧冲上桥去,和佳人四手相握。当然,即便不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形下,即便身周没有旁人,他也只敢想想而已。现实中的他只是微笑着回应十三娘,询问说:“情况如何?”
“塌了十多间房,人我倒是都救出来了,”十三娘秀眉微蹙,“不过这里的房屋大多老旧,再浸一会儿,不知道还有多少要塌,我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刘大人可有退水之策吗?”
刘鉴眼望着王远华。就见王远华朝桥旁边一指,高亮等人赶紧停步,转身就从大车上去搬铁链子。那铁链子在车上堆得高高的,也不知道盘了多少圈,又粗又长,好几个壮汉一起动手,仍然累得气喘吁吁的,扯两下就得歇好一会儿。王远华叫刘鉴:“你去南面再叫几个兵来。”
刘鉴还没来得及动,瑞秋高喊一声:“我来!”一个跟斗就从桥上翻了下来,伸手推开高亮,抱住了铁链的一端。只见小丫鬟双眉一立,杏眼圆睁,嘴里喊一声“走”,噔噔噔连退了三步,铁链“哗啦啦”地就顺着势从大车上垂进水中好大一截。
几名工匠的眼珠子都瞪得鹌鹑蛋一般大,嘴里说:“好家伙,好大的力气!这是海龙王的公主吗?”高亮偷偷对旁边几个同伴嘀咕说:“中午厂里着了火,我差点没给烧死,多亏了这位姑娘把我给救出来。当时她一只手提着我,就跟菜场上捉小鸡似的,你们说厉害不厉害!”
王远华依旧面沉似水,毫不动容,只是指点着水面:“下面有口井,把铁链顺下去。慢慢来,别都抛下去,一端还得留在水面上。”
瑞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瞧,发现有一片水面与它处不太相同,隐约荡起层层涟漪,料想是井口所在。小丫环随口说:“嗨,早知道是井里冒出来的水,堵上不就好了?”王远华冷笑一声:“源头确在井中,然而水从周边土里都能冒出来,海水倒灌,堵哪里堵得住?”
瑞秋不理会王远华的反问,怀里抱着儿臂粗的铁链,艰难地挪动了好几步,然后突然蹲身入水,估计是在查看井口的确切位置。时候不大,金黄色的头发猛然冒出水面,随即“哗啷啷”一声响,大车上的铁链又往水中滑下了一大截。
王远华左右望望,马鞭一指北新桥:“把另一端绑在桥基上,绑紧了。”这可是个苦差事,瑞秋和工匠们花了好半天的功夫才从铁链堆里找出了另外一端,几个人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才把这一头拴在了北新桥下的一块桥墩上。
在他们忙活的这段功夫里,捧灯仰起小脸问刘鉴:“所谓金生丽水……小人的意思是,五行相生相克,土才是克水的,铁属金,是生水的,怎么倒要用铁链子来锁水呢?”
刘鉴斜了王远华一眼,压低了声音训斥:“不学无术的东西,平常还敢到处卖弄,搞不懂了吧?世间万物,复杂着呢,互相包容,怎能都用五行来一一分类?任何一物,金木水火土俱全,只是谁为主的问题,而既然五行俱全,生克也就繁复无比。道理是道理,实用是实用,胶柱鼓瑟,定坏了大事!”
胶柱鼓瑟可是个生僻词,捧灯听不懂。这小童碰上听不懂的词,往往不怒反喜,转身扯着刘鉴的衣襟追问:“爷你说的什么饺儿苦涩?是成语么?教教小的吧!”
饺儿就是饺子,也叫做“粉角”。捧灯一提起饺儿,几乎在场所有人全都是一愣,才想到忙活了半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大伙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刘鉴轻轻叹一口气,朝工匠们点点头:“劳烦各位了,等水退下去,我请大家吃粉角。”
那边瑞秋和工匠们已经把铁链的一端绑好,瑞秋随即二度潜入水下,把另一端一点点地顺入井中。说也奇怪,原本水势一直在缓慢地上涨,铁链子顺下一丈多长以后,水位就逐渐地稳住了,又放了一段,有个工匠就指着北新桥喊:“看桥上的水印,水开始退了呀!”
王远华铸的这条铁链,一共有十七丈长,在桥墩上绑了一丈多,从桥墩到井口有大约一丈远,还剩下十四丈,瑞秋一点点地全都把它缀入了井中,一开始颇费力气,等到井下的铁链有四五丈长以后,顺着势自己就哗啷啷地滑下去了。
只见井口上方的水面逐渐卷起一个漩涡,很明显海水正在朝井里回流。刘鉴和十三娘全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王远华却把右手笼在袖子里掐算了半晌,眉头微皱:“不够长啊,只能解得了一时而已……”
听了他的话,刘鉴才刚放下的心不禁又吊了起来,问他:“那怎么办?”王远华回答说:“先等水大致退了,再得做大工程,把铁链全都放下去,拴在井壁上。”说着话,驳马朝南方走去:“我去叫大兴县停手,调兵士们过来封锁此井,等明日一早就好动工。”
话音才落,忽听“呼啦啦”响,分水扬波冲过来一匹马。刘坚抬眼一看,乌纱补服、方脸短须,不是旁人,正是尚宝司少卿袁忠彻。他正想问袁忠彻把番邦和尚羁押在哪里了,却见对方一脸的得意:“那幕后的妖人是谁,我知之矣!”
北新桥的传说
根据史料记载,元朝的时候,东直门一带曾为河道,一直延续到明朝中期,仍然可通漕运,所以在附近设置了多座官仓来存放漕粮。明代在东直门西南方设置有新太仓、旧太仓和海运仓,其中旧太仓也叫南新仓,海运仓也叫北新仓――很明显,北新桥的名字就是从北新仓来的。
可是民间传说却又不同,据说北京城造好以后,有孽龙(或者说是镇海兽)作怪,被二军师姚广孝打败,镇在海眼之中。那妖物口吐人言,说:“军师,你也不能镇我千年万载,得定个期限,什么时候放我出来呀?”姚广孝指指附近的一座旱桥回答说:“等这桥旧了,你就能出来了。”可是他随即下令把那座桥就改名叫做“北新桥”,这样一来,桥永远是新的,妖物自然再不能出来作祟了。
北新桥海眼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就在今天北京东城区北新桥十字路口的东北角不远处,那里原本盖有一间奇特的小庙,无门无窗,庙里是一口深井。这个海眼自封锁妖物以后,据说曾经被动过两回。一次是日寇侵华,杀进当时的北平城,到了井边一看,里面有条大铁链子,从井壁上一直垂到井底,也不知道有多长,就试着往外拉。然而他们足足拉了一两千米,链子竟然没有到头,不仅如此,还看到从井底开始往上泛黄汤,隐约伴有海风的声音和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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