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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幻-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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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以白氏出殡那日,前去送殡的可谓人山人海,满京城的人十停去了八停。那些权贵世家本想着在葬礼上碰到大将军,双方借机亲近亲近,谁知从头至尾贺言春都没露面,一打听才晓得,大将军因母亲去世太过哀痛,以至病倒了。人们只得一边惋惜,一边感叹本朝本代有了这么一位孝子皇帝,才使得大将军也这般至纯至孝!
  贺言春尚不晓得,在自己生病的这段时日里,郑府声誉日隆,已经有许多人前来投靠托庇。养士向来是大夏上流社会的时髦风气,一来是为名声好听,显得主人爱惜敬重人才;二来这些门客幕僚中也不乏能人异士,必要时为主人献计献策,也是不可多得的智囊人物。郑孟卿自己没甚才能,平生最敬重那些有才干的人,所以听说有人来投靠郑家,便都客客气气地接纳了,给他们安置房舍,一日三餐地供济着,又在这些人中打听有无出名的医士,想接回府中来,把兄弟的病好好瞧一瞧。又胡乱打听有无出名的巫师,想请过来作法事驱邪。郑谡和方犁则百事不理,日夜守在贺言春病榻前,给他喂汤喂药,翻身擦洗;李氏打理丧事之余,还要整日指挥奴仆煎汤煎药,也忙得瘦了一圈儿。
  合家子忙了十好几天,这天深夜,贺言春才终于恍恍惚惚地醒过来了。他整个人都睡得木木的,先盯着头顶纱帐看了半晌,回想起前半生,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后来转头看到方犁,这才清醒了几分。
  这日恰好郑谡连守了几天,刚被劝去歇息,榻边只有方犁守着。方犁已经是连着十几日不曾好好睡过,到夜深时,也撑不住打了个盹。迷糊中就觉得有人拉自己的手,惊醒过来时,就见贺言春正瞧着他,道:“怎坐着睡了?上来躺着。”
  方犁不敢相信似的呆看着他,好大一会儿才笑出来,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他一边拿手抹泪,一边道:“你可醒过来了!上天开恩,再不醒,可就活活急杀人了……”
  说着忍不住哽咽起来。贺言春有心把人搂过来,好好安慰一番,白在榻上挣了挣,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方犁见了,也顾不得自己满脸泪痕,急慌慌又扑过来,道:“怎么了?是哪里疼?是不是不舒服?可想吃东西?我去叫人煮碗稀粥来你喝。”
  说着飞快地开了门,朝守在外头的奴仆吩咐了两句,那奴仆听说大将军醒了,也喜得眼泪盈盈的,一道烟似的跑去厨下盛粥去了。稍顷端了粥来,还又拿木盘托了四碟小菜。方犁把贺言春扶起来半躺半坐着,自己接了粥,吹凉了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可怜大将军病得蓬头鬼一般,眼也骷髅了进去,吃了小半碗米汤,便气息奄奄地摇头不要了,只对方犁道:“上来挨我躺会儿。”
  方犁见他比前几天强了许多,心头欢喜,将碗筷拿出去后,便也合衣上了榻,松松搂着躺在他旁边。贺言春扭头亲了亲他头发,道:“我睡多久了?”
  方犁正拿手摸他额头,见没有再发热,暗地里谢天谢地,闻言叹息道:“十几天了。一直烧得人事不醒,连汤药都是灌进去的。”
  贺言春见他眼睛下头都是青色的暗影,便晓得这番他累得不轻,不由满怀歉意道:“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我素来强壮得很……”
  方犁嗯了一声,靠在他肩上道:“还不是累得太狠了。这些年里你何尝歇息过?不是带兵操练,便是引兵出征。便是个铁人也磨损了,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趁着这场病,咱们也把手上的事情都丢到一旁,好好儿调理调理。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身体是自家的,年纪轻不懂保养,到老了可怎么办?”
  贺言春点头,看方犁说得忧心忡忡,忙又道:“这些我都晓得的。以后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依你。你不要急,若急坏身体,我……我以后可怎么办?”
  方犁眼圈儿又有些红,看了他半晌,才叹道:“你不晓得前些日子有多吓人,躺在榻上任人怎么喊都不醒……那时我想,只要你能醒过来,叫我做什么都愿意。哪怕从此你再不认得我了……”
  贺言春本来心头有些怆然,听了这话,立刻拉着他手道:“那怎么成?我哪怕死了,被烧成了灰,你打旁边走,我也是认得的……”
  话没说完,已经被捂住了嘴,方犁气急败坏道:“呸!越发说些胡话了!再不许这般说了,听见没有?这次且饶你,下一回保管拧嘴!”
  自这夜后,贺言春的身体便一日比一日好,不过十来日光景,已经能站起来缓缓走动了。郑家老小喜之不尽,连皇帝皇后晓得了,也都大大地松了口气。又过几天,贺言春见方犁在郑府里朝来晚走,辛劳不说,亦且十分不便,于是借口家里人多闷得慌,叫人把行李包裹一收,搬到城外田庄里住着去了。
  方犁自此便时常要往城外赶,有时回去晚一点,便见贺言春独自坐在廊下发呆,见他进屋,才又换了副笑脸。方犁也只当作没看见,平日待他却更加温和细致。到九月中旬,程五邱固等人领兵回来,也过来探望。因贺言春病中禁酒,当天几人坐在后园亭子里喝茶谈天,说起这一回得的赏赐,各自笑容满面,只是都绝口不提邝不疑。
  晚上等方犁将程五几人送走后,回到后园,就见贺言春又坐在亭中,呆看着远处山石,不语又不动。方犁便把奴仆们都遣了出去,自己坐过去,握着他手道:“凉不凉?给你搭个斗蓬罢?”
  贺言春摇头,眼圈儿忽然红了,道:“你怪我么?”
  方犁一笑,道:“谁会怪你?你又不曾做错什么!”
  贺言春睁眼看着他,突然道:“曹葵那人,我一早便知道是什么货色。当初他想来我这里,被我使计骗了出去,谁想他后来竟又去了邝大哥军中。我本该提醒他的,却碍着阿姊情面,终未出口。若当时……若当时我……”
  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闭着眼,眼泪滚滚往下落。方犁心里痛极,把他一把搂进怀里,道:“再不许你这么想。这怎能怪你?沙场上瞬息万变,你纵使知人善任,又怎晓得他会临阵脱逃?即便邝兄在天有灵,听了你这话也不服气。他是当世英雄,又是出名的将领,碰上匈奴重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难道少了一个曹葵,便能反败为胜了?你这不是说他指挥不力么?”
  贺言春不说话,只把头闷在方犁怀中,眼泪瞬间把衣襟都打湿了。两人一坐一立,在亭中久久未动。好半天,方犁才又道:“邝兄若知道你杀了贼子许多人,为他报仇雪了恨,心里必定也是畅快的。可不许再这么说了,我听了也要生气的。”
  贺言春抬起头,含着眼泪默然看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嗯。”


第一百二十九章 自兹去
  元始十五年九月下旬;皇帝在大朝会上对出征匈奴的几路将领大加赞赏。其中骁骑将军贺言春此番立下大功,部将程孝之、邱固、胡十八张石等人俱各有封赏,且赏赐十分丰厚。车骑将军程光所率两万骑兵;也在于阗河畔遭遇溃败的左贤王部;一举斩杀五千余人,大胜而归。程光一战封侯;手下部将也按军功领了赏,各自欢喜不尽。领赏过后,皇帝又在御花园里举行庆功宴,除平虏侯贺言春因病未到;其余将领无不欣然赴席。
  这边厢,得胜回朝的将士个个志得意满;那边厢,出征失利的邝老将军却和曹葵斗得死去活来。曹葵身为后军校尉;两军对垒之际自己率先逃跑了;按夏律本是可以就地斩杀的。然而曹世子身份显贵面子大,回京之后,皇帝虽然大发雷霆,让人捉拿交由廷尉府审判,可七审八不审,曹葵却反过来指责邝实贸然领军深入,以至邝不疑部遭遇强敌身陷埋伏。自己那一回根本不是逃跑,而是领兵突出重围;向阳石郡郡守求救去了。虽然邝不疑手下也有两个不怕得罪曹家的部将,亲自出面作证曹葵逃跑;但曹葵的这一番说辞中,邝实领军冒进是事实,阳石郡守得讯率兵来援也是事实,也颇令人难以反驳。
  一边是陇西的武将世家,一边是最为得宠的皇亲国戚。得罪哪一边廷尉府的官员都吃罪不起。这案子便一直拖延了下去。方犁等一干邝不疑生前好友知道实情后,都暗地里叹息不已,晓得这必是安平公主为保世子,求了高人指点,双方胜负孰难预料。只是可叹邝不疑,战死沙场后仍时常被曹世子拎出来说事,实在令人愤慨。
  这日朝会散后,方犁因要拿些换洗衣物去城外田庄,便先回了方宅。胡安半月没见他,见了面自然亲热,苦留他吃了饭再出城,顺便把自己新做的糕点带去给侯爷尝尝。方犁答应了,正在房中收拾东西,就听奴仆来报,说外头有一位叫燕七的年轻郎君求见。
  方犁怔了怔,才会过意来,这必是燕七娘来了,忙几步出了门,果然见院中立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郎君,头上挽着时下男子流行的发髻,身着青衣,腰佩宝剑,正是燕七娘。
  方犁忙上前作揖,把人往屋里请,道:“快进来坐,只是……姐姐何故作这样打扮?”
  燕七娘也作揖回礼,笑笑道:“我不坐了,赶今日出城去。想着离京以后再难见面,特来跟你辞行。”
  方犁大惊道:“姐姐要离开京城么?却往哪里去?几时回来?”
  燕七娘摇头道:“也没个一定要去的地方,只是随便四处走走罢了。若哪一日倦了,便找一处地方住下来。”
  方犁顿时红了眼圈,停了停才道:“自此不回倚翠阁了么?”
  燕七娘笑了笑,道:“我本也年纪大了,早就应该赎身出来再作别的营生。只是一直舍不下他,这才拖延到如今。也是他说的,等以后不打仗了,要和我两个四处游历一番,也去那奇山大川的所在看一看,方不枉此生。如今他虽没了,我却还惦记着这些话,我一个人去看一看,也可了了这一桩心愿。”
  说到后来,脸上便有些怅怅的。方犁听了,几欲落泪,又怕惹得燕七娘哭,只得强忍住了,道:“姐姐若去,方犁也不敢阻拦。只是行李盘缠备好了不曾?路上风波险恶,可有人跟着么?”
  燕七娘见他难过,心中也如刀绞,面上却故意云淡风轻,道:“你放心,我馆阁里呆了这么些年,也攒下了些体已,除赎身外,余下的也尽够下半辈子花销了。我本有些拳脚功夫的根底,虽是花拳绣腿,这些年跟了他,偶尔得他指点,如今虽对付不了江洋大盗,小毛贼还是不惧的。再说还有两个贴身侍女作伴儿呢。……是了,说起这个,倒让我想到正事了……”
  说着转身从旁边侍女手中拿过一把宝剑,递给方犁道:“他前几月无意间得了几把好剑,这一柄原是准备送给你的。因忙着出征,就搁在我那里了。前儿收拾屋子,叫我看见后想起来了。你且留着罢,日后也是个念想。”
  方犁接了剑,也说不出话,只眼泪滚滚而下。燕七娘眼圈亦红了,却强笑道:“剑已送到,那我便去了。”
  方犁也不便强留,只得送她主仆二人出门。门外亦有女扮男装的侍女牵马候着,几人飞身上马,一如男儿。方犁在旁哽咽着道:“姐姐,在外若碰到什么难处,千万给我送个信儿来!”
  燕七娘点了点头,坐在马上一拱手,道:“三郎珍重!”
  方犁也在马下拱手作别,道:“姐姐珍重!”
  燕七娘便和侍女打马去了,青衫白马渐渐消失在红尘深处,从此之后,京城再无燕七娘,也再没有动人心魄的剑舞了。
  方犁在门口站了许久,后来才被胡安劝了进去。胡安见他进屋后,抚着那剑只是呆呆地掉泪,自己也十分难过,跟着洒了几滴泪,劝道:“各人有命罢了。人再挣,能挣过老天爷去?三郎休要哭了,一会儿吃了饭还要出城呢。”
  方犁被他一语惊醒,忙揩了眼泪,道:“今儿七娘来辞行的事,不要说给言春听。京里那些风言风语,也别让人在他面前多嘴。他本就心眼儿小,若听见了,还不知会搁在心里怎么想……”
  胡安应了,又叹气道:“我原想着,君侯这些年越发沉稳了。谁知病了一场,倒跟原来似的了。说起来,即使是当了大将军,那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呢……”
  方犁不说话,心里更加酸涩起来,自贺言春成年后,郑家便要靠他拉扯,皇帝要靠他开疆拓边,部将要靠他立功得赏,人人都指望着他,却都忘了他才二十出头,更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担这副担子……
  十月下旬,在曹邝两家相互角力的过程中,曹家胜出。世子终于从廷尉府的大牢里出来了。上半年时,光禄勋府的程不识因年迈辞官,光禄勋一职一直虚设。世子出来没过几天,皇帝便让邝实出任光禄勋。明眼人于是都看出来了,皇帝这是想补偿邝家。谁想邝实却一口拒绝了,推辞说自己亦是年迈体衰、难当大任。皇帝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悻悻地提拨了邱固。邱家合门喜出望外,七十多岁的老太爷亲自拄着拐棍进宫磕头谢恩,涕泪横流地表示,邱家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云云。
  此后邱固和方犁等人登门探望邝老将军,均遭拒绝。听府里仆人说,老将军日日喝得烂醉,谁劝也不听。喝醉了酒,便挥剑乱砍乱杀,口中喝骂不停,合府上下人人惧怕。而另一头曹世子出狱后,也在府里搅得全家不得安生。他本就心胸不甚宽广,又觉得这一回自己成了全京城人眼里的笑话,而这笑话的起因,都源于母亲非要他去从军。因此世子恨公主、恨邝家、恨皇帝、也恨贺言春郑谡和素日跟着自己的那些纨绔,几乎把所有人都恨了个遍,也包括他自己。
  安平公主气了个死,下狠手把儿子管教了两遭,却也没见丝毫长进。到十一月初,京城里终于闹出一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大事来。那日邝实和曹葵两人都吃了酒,在街市狭路相逢,两人先是起了口角,周围奴仆们平时打骂怕了的,谁敢来劝?吵了几句,邝实突然拨剑就刺,一剑把曹葵穿了个透心凉,当场就死了。
  邝老将军当街杀了世子,这才清醒了,踉跄着上了马回家去了。周边百姓见他满脸杀气,也无人敢拦。等卫尉府上门捉拿时,邝家奴仆都在院子里惊慌失措地站着,邝实的房门却紧紧关着。官兵打开房门,这才发现老将军已经悬梁自尽了。
  安平公主痛失爱子,自此与邝家结了仇。连皇帝也气了个死。皇后知道前因后果后,面上虽对皇帝百般抚尉劝解,内里却暗自惊心,想着当日贺言春若听了自己的话,把曹葵纳入部下,天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
  她皇后当久了,威势日重,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才是郑家的主心骨。久此一事,方觉得她毕竟久居宫中,论深谋远虑,竟赶不上兄弟。因此几天后,当皇后听李氏说贺言春跑方犁田庄里养病去了,也并没有发作,只是郁郁地叹了口气。反倒是听说郑府养了许多门客后动了大怒,当天就把郑孟卿父子叫进宫来骂了一顿,后来等郑孟卿走后,又把郑谡单独留下,身边宫女都遣走了,责备他道:“你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连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咱们郑家现在是太子外家、一门双侯,你小叔又做了大将军,这权势还不够大么?你们还要养士?你让皇上怎么想?你小叔当侯爷这些年了,多少人劝他礼贤下士招纳门客,你见他听过没有?你爹是个没主意的,听别人说两句便犯糊涂,你凡事就该劝着他些,怎么也跟着胡闹?姑母还指望着你呢……”一席话说得郑谡又惭愧又感激,回去后果然把那些门客都客客气气地遣散了。


第一百三十章 思华年
  自邝实曹葵死后;邝家和安平公主府明里暗里交锋不断。一方要求朝廷重审逃将曹葵案;一方则要求严惩邝家,最好将邝实剥皮扬灰以惩效尤。皇帝派人从中说和,却是几次三番按下葫芦起了瓢;实在烦恼不堪。
  进腊月后;皇帝有一回在李夫人宫中过夜,半夜突然身体不适;发起高烧来,迷糊中一时看到侄儿曹葵血流满面地站在面前哭诉;一时又看见邝老将军流着血泪,跪在榻前喊冤。皇帝素来胆大,这一回也吓出一身冷汗来;惊醒后便两眼睁睁地再不敢睡。
  李夫人也吓得什么似的,慌忙把皇帝生病的消息禀报了皇后。皇后闻讯,不顾更深露重;连夜赶至榻边守着;一面宣御医进宫来诊治,一面又说,这只怕是遇到了什么邪祟,须得要两个阳气重、杀气重的人在门外镇一镇。皇帝听后觉得有理,忙让徐常侍传郑谡程孝之进宫,在寝殿门外守着。又让人去平虏侯府中,把贺言春出征时常佩的刀剑取来放在床头。众人忙碌了一宿,至清晨;皇帝果然觉得身上清爽了些。
  次日皇帝便去了皇后宫中养病。皇后撇下宫中诸事,专一照料皇帝;每每亲尝汤药,从不嫌半点辛苦。太子也不上学了,日日在床榻前为父亲侍疾,郑谡程孝之两人也日夜在殿门外守着,一连守了四五日,皇帝病情这才渐渐好转。期间朝中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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