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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龙幻-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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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儿才学写字没多久,每逢动笔,便似要他的命,写了没两个字,便喊腰酸手疼,嘀咕道:“这字弯头犟脑的,认起来就够烦难人的,还得抄写!偏这劳什子笔又不听使唤,简直磨杀人了!”
方犁听了好笑,道:“那鞠球儿光溜溜的,也没个使力的地方,旁人都踢不好,偏你怎么盘得飞起?还一玩半天不晓得累?”
石头听了蹴鞠,劲头立刻便上来了,道:“那能一样么?一个是玩的,一个是学的。阿爹早对我说了,上学这事,就得刻苦!”
方犁道:“你把写字也当玩耍,不就行了?”
石头叫苦道:“不要逗我了!世上哪有这般无趣的玩耍?哪个天杀的没事造出来这些字?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六儿正端茶过来,听了这话,深得他心,在旁插嘴道:“就是就是!若叫我蹴鞠踢毽,便累死也心里痛快;若叫我看一页字,脑袋里便昏昏沉沉,只要睡觉!石头,可苦了你了!”
方犁瞅他一眼,道:“再多说一个字,你便坐在这里陪他二人罢!”
六儿听了,立刻把嘴抿得紧紧的,一道烟似的走了,再不敢过来聒噪。屋里安静下来,贺言春和石头坐在桌子两头,各自埋头写字,方犁来回看着,见石头拿笔姿势不对,便坐到他旁边,亲身示范两遍,又握着他的手写了一回。
等方犁教完了,一抬头,就见贺言春握着笔,呆呆看着他。方犁便道:“怎么?你也不会写?”
贺言春忙低了头,耳根却渐渐红起来。他本就用不惯纸笔,见方犁又凑过来看他写字,心中愈加紧张,一不小心,在纸上滴了一大团墨。他慌慌张张拿手去抹,结果越抹越多,弄得满手都是墨汁。
方犁失笑道:“这是怎么了?慌成这样?”
贺言春瞅他一眼,嗫嚅道:“不会写……”
方犁便跪坐到他后侧,问:“哪个字不会?”
贺言春胡乱指了指,方犁便握住他的手,在纸上一笔一画写起来。
贺言春心里怦怦乱跳,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温软细腻,却坚定有力;耳后根处,方犁的呼吸扑过来,让人心烦意乱;不用回头,他便知道他此刻正微笑垂目,一如他在心里描蓦过无数遍的那样……
恍恍惚惚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方犁放开了手,说了句话,说的什么却又没听清,等回过神来,才晓得是在问他会了没有。
贺言春忙仓皇点头。方犁道:“怎么才上了一天学便呆了?真会了罢?”
贺言春很想说不会,然而他一向诚实惯了,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道:“真会了。”
方犁道:“写一遍我看看。”
贺言春便抖抖索索拿起笔,依样写了一遍。幸好笔画真写对了。见方犁边看边点头,他这才松了口气。
方犁看完字,又看他脸上,奇道:“写字这么累?怎么还出了一头汗?”
贺言春十分窘迫,拿手在鼻子上抹了一把,果然有汗,连忙又擦了两下。抬头就见方犁睁大眼睛瞧着他,瞧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贺言春复又惊慌,就见方犁笑得说不出话,只拿手指着他手上。贺言春看看手,就见一手黑,才晓得刚才是把墨汁都抹到脸上了,心里顿时十分懊恼。
偏石头那小没良心的,抬眼瞧见小叔模样,也跟着捶桌狂笑,两个人呼呼哈哈地乐个不停。碰巧胡安从外头进来,见此情形,也忍不住地笑。边笑边端水上来给他洗脸。
贺言春蹲在廊下,一边神思不属地洗手洗脸,一边觉得在三郎面前丢尽了人,份外地羞恼。闷闷地生了一回气,又想起刚才方犁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心里如一千只蚂蚁在爬,只是无法抓挠,又焦燥又期盼,又痛苦又高兴,低头怔了好一大会儿,才又进屋去写字。
等抄写完毕,天色已快擦黑。胡安让他们两个吃了饭再走,贺言春也没答应,收拾东西起身,说晚间回家还要再练练。胡安见他嘴角挂着块未洗净的乌渍,还未顾得上说,他就忙忙地和石头两个骑马走了。
六儿等人看得啧舌不已,都觉得学里的夫子乃是世上头一等恐怖的人,把个贺小郎搓磨得鼻黑嘴乌,连脸都顾不上洗就出门了。相比之下,自家几位教写字算帐的管事实在太温柔了!
自此以后,贺言春和石头逢放学便直奔方宅,有时碰上方犁手头有事,小叔侄俩便在屋里,先囫囵抄两遍书,把生字记得七七八八,等方犁闲了再过来讲解,如此一来,每日都有长进。碰上夫子休沐,两人整天都呆在方家,方犁又把以前的内容都渐渐补上来,两人这才觉得上学轻松了些。
那徐夫子本是一心要找时机为难这两位劣徒的,谁知偶然抽查起所学内容来,他二人都能写会读,比余下众人竟强出许多。起初还见两人在课堂上跟读颇为吃力,不上月余,竟也日渐从容,徐夫子不由得心里也暗暗诧异起来。
白氏这边,见贺言春和石头二人回回一下学便出门,至晚方回,也十分纳罕。问了两遭,贺言春只含糊说夫子讲得深,听不大懂,要去方宅里问三郎。白氏老于世故,把跟着他二人上学的老仆唤过来问了一回,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白氏转头和媳妇说了这事,两人叹息了一阵,心里着实感激方犁。因晓得方家内宅没个女人操持,便隔三岔五叫人送些精致吃食、香囊鞋袜等物,两家自此走动愈加亲密了。
第三十四章 思无定
闲话少叙;忽忽便是冬尽春来,眼看着天气暖和,方犁重又忙碌起来;每日和李财墩儿等人购置货物、邀约人手;准备再往北走一趟。这回自然不到边境了,只通过常平城中转;去另外一个郡里拉过几车好木材来。
路线定好后,胡安晓得了,满心舍不得方犁远行,怕经长途跋涉;刚养起来的几两肉又没了。方犁见他整日闷着不开心,叹气劝他道:“你还不晓得我么?我何尝愿意放着安逸日子不过,巴巴跑出去受罪?只是如今墩儿才刚上道;正要人扶持;李财又只跟着跑过一遭,我若就此撒手,呆在家里如何能放心?不如跟着再走两遭,等他们熟悉些了,我便再不出门,日日都在家里。那时你不许厌烦我的。”
胡安也晓得事关生意,三郎自有主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每日里为他准备行囊,恨不得将一应吃的用的好东西都叫他带了去。
方犁心里思量;既然得了“大夏义商”这个名声,不用白不用。出行前便让人做了些小旗帜,上面绣着“大夏义商”四个字,都插在商队货车上,老远便看得到。既然是朝廷嘉奖的,相当于半个官商,谁敢轻忽?如此都准备停当了,只等出发。
贺言春自从晓得商队要出发,来得越发勤了。读书写字之余,他见伙计们忙碌,也帮着切马饲料、做饭洒扫,每每想到商队一走便是几月,便心头黯然,恨不得撇下屋里的事,自己亲自跟了去。
这日贺言春傍晚归家时,又问胡安出发日子定在几时,胡安正要回答,方犁却抢在头里,只说具体时间还未定下来,等定好了再说。贺言春便怏怏地骑马走了。胡安等他走远,便瞧着方犁道:“好端端的,怎么要瞒着他?”
方犁看着贺言春背影,道:“他若晓得我们大后天就走,必定一早要来送咱们。他那夫子平日就不大喜欢他,若听他说要请假,只怕又要刁难他。何必惹得他为难?”
胡安听了,叹息道:“我看他这几天都不快活,想必是心里惦着咱们出行的事情。这般重情重义的一个孩子,那夫子竟全不体察,只一味狗眼看人低,真真让人想起来都替他不平!”
两人叹息着进屋去了。过了两日,贺言春下学后,照例和石头儿到方宅里来,一进屋便觉得不对。平时喧闹的屋子里鸦没雀静,伙计们个个不见人影。贺言春心下一沉,忙丢下石头跑去后院找胡安,就见胡安从厨里走出来,眼圈红红的,道:“今儿一大早就走了。三郎怕误了你们上学,特地吩咐不教告诉你们的。”
贺言春呆呆站在院当中,垂眼看了会儿地,转身就跑了,也不理会胡安和石头在后面喊叫,径去门外柳树旁解了马缰,骑上就跑。
他催着马儿,一口气出了长安城北门。就见一条古道通往远方,夕阳西下,田野漠漠,路上行人稀少,哪还有商队影子?
贺言春坐在马上,眼睁睁看着那条往常平去的路,心里也知道方犁已经走远了,却只是百般割舍不下,觉得自己独自一个,被他孤零零地抛下了。
初春寒风吹着田野上的树木,呜呜作响,座下马儿见主人一动不动,便喷着响鼻,低头在道边吃草。贺言春含着两只泪眼,只顾望着路尽头,也不知望了多久。一直到天快黑了,城门要关闭时,才揉着眼睛,三步一回头地骑马往回走。
自打商队出发后,胡安为了省钱,便把雇来帮忙浆洗做饭的婆子辞了,自己把各处都锁了,严守门户,一个人打理偌大一座方宅。日常事情倒是不多,他一人也操持得来,只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孤寂得很。
幸而还有贺言春。每每下了学,那孩子便隔三岔五跑了来,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连石头也一并带来,两人在廊下抄完功课,就陪着胡安说话聊天,掰着指头算商队行程,看看到了哪里。院子里有他们在,这才有了几分人气。
这日下午,贺言春又独自一人跑了来,见胡安晾晒了满院的衣裳被窝,正往屋里收,忙也拍了身上灰尘,过来搭手帮忙。两人收完衣裳,胡安端了茶点来,在廊下和贺言春对坐,见贺言春脸上带了道红印,像是指甲挠的。他心里叹气,嘴上却轻描淡写道:“在学里受欺负了?”
贺言春拿了槐花糕吃,道:“算不上欺负。我力气大,那些人不敢拿我怎样,只是时常来挑衅,叫人烦得很。”
胡安一边给他倒茶,一边道:“今日又是怎么了?”
贺言春便简单说了几句。原来石头新近得了个鞠球,看得宝贝似的,夜里都要抱着睡。今日上学时,他把球也带着了,一路踢到学里,才让跟着的老奴把球收了起来。不料另外几个在外等候的奴仆看见了,欺负郑家老奴老实,便撮哄着他,叫他把那鞠球拿出来,趁孩子们在里头上学时,他们在外面踢一会儿。
原本说好的,等各家主子快下学时,就把鞠球还回来,谁知有个姓王的学生眼尖,打窗户里瞧见自家奴仆在外踢鞠,下了学便跑出来朝他要。那奴仆哪敢得罪自家小主人,忙把球递过去哄着小主人玩。等石头出来,瞧那王小郎脚上鞠球眼熟,夺过来看,果然是自己的。石头立刻便要拿回来,那孩子偏不给,两人争吵起来。
那王小郎君是益春侯姑娘家的,娇养到十二三岁,平素就不是个好性儿的,被惹恼了,口口声声直喊:“贼囚日的,我朝我家仆人拿的球,与你屁相干!”偏石头也是个不让人的,又觉得自己占着理,也对骂不止,道:“猪狗不如的东西,饶拿了别人东西,还不承认,早晚被打死在囚牢里!”
两人相骂以致相打,旁边大人自然要来拉架。王小郎家仆甚多,拉架时自然偏帮着自己主子,郑家老奴双拳难敌众手,拉扯之间,竟叫石头挨了好几下打。
其时贺言春正去了院后入厕,往回走时,听到院内喧哗,就觉得不妙。跑进院里时,正看着一个家奴拉着石头,由着那王小郎朝他身上打。饶是他平素十分好脾气,此时也怒了,过去便踹翻一个,把石头拉到身后护着。
那几个奴才见他出手,也都有些怕。他家小主人却呼喝道:“反了反了,一个赶马的奴才,家里人竟打起爷们来!都给我打!只管打死!”
说着自己扑上来,连打带挠。几个健仆看了主子言行,胆气复壮,都上来半拉半推,明里是劝架,暗中使黑手。贺言春力气虽大,毕竟年小,虽揍了别人,自己也挨了好几下子。双方正不相让,其余奴才们见事闹大了,恐怕牵连自己,忙跑去禀报了徐夫子。
徐夫子幸未走远,回来后喝止了众人,问明情况后,得知鞠球果然是石头带来的,先将奴仆们好一顿斥责,后又厉声将石头训斥一顿,责备他不该把这等东西带来学里,以致玩物丧志、招惹事端;对那位王小郎君,只轻轻说了两句。贺言春见他如此偏袒,也懒得多加理会,只背了石头,带着老奴先回家了。
石头性子要强,在学里挨打时,红着眼一声不吭,出来后到了路上,才趴在小叔背上抽抽答答哭了起来。两人回家后,白氏和李氏见两个孩子脸上都有些青紫,慌忙来问,石头淌眼抹泪地说了,李氏险些气破胸膛,立时便要去公主府里讨个公道,却被白氏拉住了。
白氏虽也心疼,却只打发人给两个孩子洗头洗脸,又转头劝李氏:“你要告诉公主,也断不能现在就过去。说出去,人家只会怪我们多事。况且这又是什么大事?小孩子家家的,谁不争吵打架?石头小时候挨打还少么?不必总事事护着。我们家儿郎是男子汉,将来要出去见风雨的!又不是养在闺中的女子,且先由他们去罢。”
李氏虽心中不平,也不敢忤逆婆婆,只恨恨地把跟着的老奴打发去守院门,另换了个伶俐些的仆人。贺言春自去洗脸梳头,又换了件干净衣服,这才往方宅里来。
胡安听了事情经过,叹气道:“既是孩子打架,仆人们哪该出手?纵使不跟公主禀报,也该叫你阿兄找府上管事的人说一声!难道白白挨了他家奴才一顿打不成?”
贺言春摇头,道:“阿娘的意思我也明白。叫我们去上学,便是承了公主府天大人情,这才过了几天,怎么好去挑三拣四?再说,便托人说了,学里孩子非富即贵,管事们怎好去得罪?”
胡安也明白这道理,不过是一时不平才说了这些气话。想了想,反劝贺言春暂且忍耐,等时日长了,彼此总该有些同窗情谊。贺言春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只管诺诺答应着,闲谈到晚饭时份,才起身告辞。
胡安心疼他,见他喜欢吃槐花糕,便到厨下去拿食盒,要给他装些带回家吃。贺言春在院中等候时,看屋里寂静无声,便独自走至槐花树下。那槐花开得正盛,一串串垂下来,贺言春盯着看了一会儿,不由得想起当日六儿和方犁在树下小声嘀咕说话的情形来。
他似乎看到有人站在树下,笑眯眯看着他,几分无奈几分促狭地道:“蠢材!明的不行,不晓得来暗的么?”
贺言春仰头看着满树雪白的槐花,微微笑着,心里却又抓心挠肝般想念起来。
第三十五章 闹学堂
第二天一早;贺言春洗漱好了,去叫石头上学,石头却在榻上挺尸;口口声声只说;他死也不去上那劳什子学了,谁爱去谁去。
仆人们拿他毫无办法;眼看要闹到禀报老夫人的地步,贺言春走上前,附在他耳旁,只悄声嘀咕了几句;刚还大嚎大叫的石头便收了声,一骨碌爬起来,乐颠颠地跟着走了。
等仆人伺候着梳洗好了;贺言春带石头去吃早饭。石头张张皇皇地也不认真吃;喝了碗粥就放下筷子跑了。两人快出门时,他才回来,偷偷把手里一个小食盒拿给贺言春看,道:“小叔,你看这些够不够?”
贺言春打开盒盖,就见里头密密麻麻地装着一盒槐蚕,每条比人中指还粗,肥漉漉地在里头蠕动。贺言春看得头皮发麻;忙把盒子盖上,小声道:“不要叫人看见;也别乱说!知道没?”
石头连连点头,又喜孜孜道:“依我说,放几条蛇进去吓吓他最好。几只肉虫子有什么意思?”
贺言春道:“放心好了,徐夫子最怕槐蚕。上回地上落了条蚕,我瞧他避得老远。你这盒里这么多,都放到他茶室里去,还不得吓死他?”
石头想到徐夫子被吓的情形,把食盒抱得紧紧的,一张嘴咧得老大地笑。两人依旧骑马上学去。到了公主府,贺言春把食盒偷偷藏在院外草丛里,自己带石头进了学堂。那几个学生晓得他二人昨天挨了欺负,都在旁边挤眉弄眼地笑,两人只不理会。
石头一坐到席上,便迫不及待地朝贺言春使眼色,想问他什么时候动手。贺言春也不理他,只想着一会儿要寻个什么由头,把小胖子引到徐夫子休息的茶室里去,嫁祸于他。正无主意,忽见前面两个孩子凑在一处,小声说得眉飞色舞。贺言春支着耳朵,细细听了一会,原来一个在说偷看大人们春宫图册,另一个听得垂涎三尺、艳羡不止。
贺言春听了,立刻有了个计策,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有心里暗暗筹划。过得片刻,徐夫子前来授课,考较诸人功课时,见有些孩子太过愚顽,不由生气,大发了一通议论,讲至中途,仆人来请,说有位管事来找他。徐夫子便让孩子们自己读书,他自去旁边与管事的说话去了。
夫子一走,课堂里大小孩子就都无心读书,交头接耳说起话来。又有孩子借机拉屎拉尿,溜出去玩。贺言春本打算放学后再作打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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