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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归处-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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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既明低头拨弄茶碗。其实,他对魏琼撒谎了。而他之所以没有对魏琼说实话,因为羲武在告诉他有关圣物之事的时候,曾说过一句话——“这是我族的秘密。”
  羲武话很少,大多时候他只做不说,也不会对人剖白自己的内心。他当时把族内的秘密告诉苏既明,不管是他认为苏既明这辈子不可能离开海南也好,或是他已经把苏既明当成自己人了也好,至少在那一刻,他是信任苏既明的。那些乌蛮族人本性淳朴,他们到底没对苏既明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苏既明知道这个秘密一旦传出去,很可能会招致腥风血雨的灾祸,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不过这也奇怪了,他在流落到儋州之前,博览群书,也只知道乌蛮族神秘,却不知圣物之事,魏琼又是从哪里知晓的?不是说是族中的秘密吗?
  惠州本就天气炎热,加上魏琼问了不少令苏既明心烦的问题,苏既明只觉燥热,便扯了扯衣领,令领子松开些。
  “咦?你身上戴的是什么?”眼尖的魏琼看到了苏既明脖子上挂的牛角坠子。
  苏既明忙道:“啊,这是我的书童为我从庙里求来的护身符。”
  其实这是羲武送给苏既明的。苏既明离开儋州,什么都没带,穿来的衣服也早就让人丢了,唯有这坠子被他留下了。这坠子上有羲武的法力,能够令一切虫蛇不敢近他的身,当日苏既明被羲飘谋害,就是这坠子救了他的命。岭南蛇虫肆虐,苏既明想着此物还有用便留下了。
  魏琼听了他的解释,没太上心,又换了个话题,接着问道:“听说那海南岛上的人都十分长寿,可有此事?”
  苏既明道:“确有此事。”
  “究竟有多长寿?那里的人都不生病?”
  苏既明道:“子玉兄似乎对乌蛮族的事十分好奇?”
  魏琼笑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的确。毕竟那一族几乎与世隔绝,关于他们的记载少得可怜,又都玄之又玄,叫人不感兴趣也难罢。”
  “不知子玉兄这些‘听说’又都是从哪里听说来的?”苏既明道,“怎么你没去过海南,似乎对乌蛮族比我这个待了一年的人知晓更多呢?”
  魏琼目光沉了沉,旋即轻松地笑道:“民间有传闻,我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
  苏既明越发觉得奇怪。民间传闻?他去海南之前花了那么多时间研究儋州的风土人情都没听说过这些民间传闻,魏琼难不成与他不在一个民间么!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苏既明话题一转,道:“对了,听说你这次来惠州,带了皇上的口谕?”
  魏琼颔首:“没错。说来这口谕也同你有关系。”
  “同我有关系?”苏既明愣愣地看着他。他第一反应便是那口谕是皇上要重新启用他了,不过转念一想,应该没那么快——毕竟之前覃春谎报了他的死讯,皇上恐怕连他还活在人世的事都不知晓。
  魏琼道:“准确说来,是与儋州有关。海南岛异族作乱,那乌蛮族的人杀了上一任儋州官府的诸位官员后还害了你——我来惠州之前,皇上以为你已经遇害了,而且将这笔仇一起记到了蛮子身上——因此皇上下令,要我带兵出征,剿灭蛮人!”
  “啪!”苏既明手上的杯子摔到桌上,茶水泼了出来。他的脸色瞬间变了,“剿灭……蛮族?”
  “对。不过我也是刚到惠州没多久,不会那么快,此事尚需从长计议。能把你救回来,我想也是老天的旨意,你是儋州长官,又去过乌蛮族,灭蛮的计划需要你参与。若能成功,你就为朝廷立下大功,重得朝廷重用,指日可待!”
  苏既明本该高兴的,自从被贬谪后,他日日夜夜都想他重回庙堂一展拳脚,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半点高兴,甚至连魏琼的后半段话都没听进去。
  “清哲?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魏琼蹙眉,“你该不会,在儋州一年,对那些蛮子心软了吧?”
  “当然不是!”苏既明立刻矢口否认,“我只是……只是……虽说非我族类,但若能教化,总好过穷兵黩武,毕竟蛮人们未作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没做伤天害理之事?”魏琼冷笑道,“张沙、孙荣是怎么死的?”张沙、孙荣是苏既明之前的儋州官员,都是死于乌蛮族的万蛇阵。
  苏既明一时语塞。诚然,这些人是死于乌蛮族之手,但也是他们主动侵略乌蛮族,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只是这话,苏既明不能说,他是朝廷命官,反为乌蛮人说话,岂不有通敌之嫌!
  其实若是放在一年前,苏既明恐怕也会支持出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是何缘由,乌蛮族与朝廷对立是事实,若不出手治理,日后恐会酿成大患。然而他在乌蛮族待了一年,那里民风淳朴,族人与世无争,苏既明实在不忍见生灵涂炭。
  苏既明道:“毕竟……那乌蛮族在海外不说,他们的领地易守难攻,祭祀又能驱引蛇虫,若是强行出兵,不知要牺牲多少人。还是以教化为上策罢。”
  魏琼不做声,只是盯着苏既明看。
  苏既明被他看得心虚不已,勉强回应魏琼的目光。
  片刻后,魏琼淡淡道:“这件事的确还需从长计议,草率不得。清哲刚从海外荒岛回来,只怕还没调养过来,早点回去歇着吧。”
  苏既明也觉坐不住了,忙起身告退。
  “对了。”魏琼突然叫住他,“你刚回来,身边有可用之人吗?”
  苏既明顿了顿,没有回答。原本他用的顺手的一些仆从,几乎都在海难中罹难了,身边就只剩下一个苏砚。
  魏琼察言观色,便知他心思:“我派些人伺候你吧。”
  苏既明身边确实需要人,而且魏琼给他的人总好过覃春塞给他的人,于是道谢道:“多谢子玉兄。”
  
  ☆、 第七章
  
  魏琼让人点了四名婢女和几名侍卫给苏既明,又在自己住处不远的地方让人腾了个空宅院给苏既明,安排他先在那里住下。
  苏既明领了人便走了,他坐上马车,侍女们上了另一辆马车,侍卫们跟在他的马车边上保护。苏既明撩开车帘,观察魏琼刚送给他的人。
  那几名侍卫为首的一个最打眼,身材颀长,肤色黝黑,相貌英俊。奇怪的是,他的侍卫服与别人略有不同,领子高高立起,将脖子完全盖住。
  那侍卫察觉苏既明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脖子上,解释道:“属下脖颈曾受过伤。”
  苏既明忙收回目光:“抱歉,我无意冒犯。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道:“张希汶。”
  苏既明道:“听你口音,像是惠州本地人?”
  张希汶道:“回大人,属下是惠州的黎族人。”
  “哦。”苏既明点头,“难怪。”
  其他侍卫侍女都是京城口音,想是魏琼从京里带过来的人,唯有这个张希汶的汉话讲得生硬。魏琼才到岭南没多久,这么会儿功夫就从当地雇了人?可信不可信?别的也都罢了,苏既明可不想兜兜转转最后身边用的还是覃春的人,想想就晦气!
  张希汶也是个玲珑心肠,明白了苏既明的顾虑,解释道:“属下的妻子是魏大人府上的婢女,属下两个月前刚刚领了官差。魏大人让我保护大人,是因为我比较熟悉惠州。”
  苏既明听他这么说,笑道:“魏大人真是贴心。我是外地人,身边有个当地人陪同,确实方便许多。那就麻烦你了。”
  张希汶忙道:“大人太客气了。”
  苏既明笑了笑,把车帘放下了。
  转眼一天就过去了,新来的侍女伺候苏既明梳洗完毕,正打算服侍他上床休息,苏既明道:“你们都出去吧,留下苏砚一个就行,我只惯让他伺候我睡觉,往后也是如此,晚上我洗漱罢你们就自行回去休息。”
  那几名侍女得了令就乖乖退下了。
  待其他人离开后,苏既明让苏砚去看看,确定外头没有人在偷听。
  苏砚看完回来,小声道:“公子为何如此小心?这宅子不是魏大人给你安置的吗?”苏既明在京城时就与魏琼交好,因此苏砚并不怀疑魏琼,只作苏既明防着覃春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苏既明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苏砚坐过去。
  苏砚乖乖过去坐下,苏既明摸摸他的头发。他带苏砚离开京城的时候,苏砚才十三岁,如今已经十五六了,个子快长得同他一般高。
  苏既明道:“我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了,以后怕要辛苦你了。”
  苏砚呆呆地看着自己公子:“辛苦?伺候公子怎么会辛苦,可是,苏砚不明白公子是什么意思?”白天魏琼不是才派了许多下人来么?
  苏既明道:“魏琼派来的那些人,该让他们干活的时候让他们干就是,不过我只怕他们的心思没这么简单。时过境迁,我已不复往日,当对人多些戒心。如今魏琼可未必拿我当自己人,他安排了这些人在我身边,不定存的什么心思。因此有些事我恐怕也只能用你。”
  苏砚还是一脸糊涂。公子这话的意思是说他跟魏琼闹掰了?又或仅仅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既明耐心地解释给他听:“我觉得魏琼有事瞒着我,但是究竟是什么事,我现在还不知道。”说到此处,他想起魏琼提到的乌蛮族圣物和剿灭蛮族,心里有点介意,但又不能肯定两者之间的关联,为了避免麻烦,他便没有说。
  “今天他送人给我,并不是临时起意,他早就想好了,点那几人点得极快,那些人也全无惊诧,便乖乖跟我走了,定是他们早已得了魏琼的授意。”
  苏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是若仅是如此的话,也看不出魏琼对公子有什么恶意呀?魏琼做事向来细心,苏砚伺候苏既明这么久,对他身边这些朋党都有所了解,事先替苏既明打点好,这事像是魏琼的作风。
  苏既明又道:“他给我的人,其他人都是他从京中带出来的,唯有那个领头的侍卫,张希汶,他是本地人。我在车上的时候,听出张希汶口音与其他人不同,心里觉得疑惑,就问了一句,那张希汶告诉我他妻子是魏琼手下的婢女,魏琼派个本地人给我,有些事情比较方便。”
  苏砚不摇头也不点头了。他觉得自己实在糊涂。张希汶这话也没什么不对呀,交代自己的背景,是为了让苏既明放心,表明他的确是魏琼的人,至少不是覃春送给魏琼又被魏琼转手送给他的。不过既然公子说有问题,那就一定有问题!
  苏既明笑道:“这张希汶,交代得太快了!我只问他是惠州人,他就立刻知道我担心他是覃春的人,难不成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只可能是魏琼事先教他的说辞。魏琼了解我,他安排人手的时候,一定想到了我会疑心,所以连解释的话都替张希汶想好了。只是张希汶兜底兜得太快,暴露了魏琼的用心,反叫我疑心他们有事瞒着我。”
  苏砚这么一听,立刻紧张起来:“那怎么办?魏琼会害公子吗?”如今苏既明人在异乡,身边又没多少人,如果魏琼要害苏既明,那可真是防不胜防啊!
  苏既明摇头:“我想不出他有害我的理由,大概只是想监视我,或者……从我这里套出什么话来。因此,你也别同那些人走得太近,若是他们私下里向你打听什么,你糊弄过去,再来回禀我。”
  苏砚连连点头:“我明白了!”
  自从遭到贬谪之后,苏既明的心思比从前沉了许多,对人的戒心也强了。而他之所以把这些全都说给苏砚听,因为他信任苏砚,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他信任,那就是苏砚。他的书童是从小养在他身边长大的,尤以苏砚心性最单纯也最忠心护主,除非苏砚被人迷惑了心智,不然苏既明绝不相信苏砚会背叛他。
  苏既明又一次揉了揉他的头发:“去把灯熄了,睡吧。”
  在苏既明的大床边上还有一张小榻,是专给伺候他的下人睡的,苏砚就在那里歇下,若是半夜里苏既明有什么需要,传唤他也容易。
  苏砚睡得很轻,往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刻惊醒。他睡下没多久后,便被苏既明吵醒了。
  苏既明在说梦话。他说的含含糊糊,时而说“我是……”,时而又说“我不是……”,究竟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苏砚都没听明白,只依稀听得苏既明似乎说了一句我是汉人。苏砚心疼不已,想到苏既明这一年所遭受的非人虐待,恨不得能以身替之。
  突然,苏既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上我一回,有朝一日我必千百倍地上回来!”
  苏砚正在伤感,听得这一句,顿时吓了一跳。公子方才说的是什么来着?你……伤我一回?是了,那些该死的蛮子如此伤害公子,太可恨了!要是当年漂流到海岛上的人是自己就好了,公子就不必吃那么多苦头了……
  
  ☆、 第八章
  
  苏既明暂时没有公务在身,魏琼让他好好休息几天,他亦想该换心情,便带着苏砚到处吃喝玩乐。
  岭南多异族,为了拉拢客人,酒楼茶馆请了各族的女子笙歌燕舞,苏既明每日去听听小曲喝喝小酒,日子倒是逍遥。
  街上的酒馆都逛得差不多了,苏既明又带着苏砚进了巷尾越家人开的一间酒馆里喝酒,越家的漂亮姑娘给他献了一支曲儿,他心里高兴,便当场挥毫泼墨写了首赞美人的诗送给越家姑娘。越家的姑娘生性豪爽,开玩笑道:“苏大人要不就娶一位我们越家的姑娘,我家姑娘手巧,织得衣服最漂亮,唱的曲儿也动听。”
  苏既明喝得半醉,也同她玩笑:“哪位姑娘?要不就娶了你得了。”
  “好呀。”越家女道,“那是妾身的荣幸。不过苏大人要是娶了我,可得从我越家的规矩。”
  “什么规矩,说来听听。”
  黎家女扯了扯领子,露出身上的大片纹身,逗他道:“咱们越家,越是有钱有势的人,身上的纹身就越多,如苏大人这般,只怕身上没一处干净了。”
  苏既明看到她的纹身,手指一晃,酒洒了半杯,脸色也白了。
  岭南的异族大多都在身上刺青,长了刺的枝蔓折下来,蘸上植物的汁液往皮上一扎,青汁就留到皮下,纹身匠手艺若是好,纹身留上一辈子都不消。不同族的人纹身的意义也不同,对于越人而言,纹身是荣耀的象征,对乌蛮族人,又是不同的。
  苏既明头一回醉酒上了羲武的床之后,羲武也曾想过要给他纹身。
  那天苏既明趴在床上起不来,羲武拿着刺枝端着一碗青汁到了床前,将那两样东西递给他看,惜字如金地说:“纹身。”
  他言简意赅的方式,在苏既明听来,像是一种命令。
  苏既明自然是不愿的。对于汉人而言,只有犯法的罪人才会被人在身上刺字,羲武若真在他身上留了印记,往后被人看到了,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然而苏既明害怕羲武,羲武太强大了,以他呼风唤雨的本事,弄死苏既明就跟碾死一只蚂蚁般轻松。
  他紧张地抓着被子,尽量盖住自己的身体,问羲武:“为什么要纹身?”
  羲武解释道:“纹了身,人死之后,灵魂才找得到归处。”
  乌蛮族人人纹身,且花纹十分奇特,由直线与折线构成,从脖颈一直纹到腿脚,有些人甚至也会纹面。苏既明一直觉得他们的纹身看起来仿佛一张巨大的地图,原来是灵魂归处的意义。
  苏既明道:“可我不是乌蛮人,我是……我是苗人,我死之后,灵魂也该回归我的故土。”
  羲武看着他不语。
  苏既明很紧张。那时候的他,虽然醉酒后和羲武有了亲密的关系,可他并不了解羲武,对这个大祭司是有些害怕的,他担心忤逆了羲武会遭到惩罚。然而纹身,他也是不愿的。
  片刻后,羲武将手中的枝条和碗放下了:“你已经是乌蛮人。”
  苏既明猛地皱眉。这句话让他极其不悦,恨不得张牙舞爪朝天大喊三声“老子是汉人”!然而为了保命,他不能这么做。
  苏既明声音有些颤抖,但很坚定地低声说:“我不是乌蛮人,不是!”
  羲武想了一会儿,用有些生涩的苗语说:“你是我的人。”
  彼时苏既明还没有完全学会乌蛮语,两人的交流大多用苗语。羲武的这句话,让苏既明一下想起他从书上看到过的一些事。有些异族抓到战俘之后会将战俘当做军队的性|奴,尽力折辱对方,将男子当成女子来交|配是一种征服的手段。苏既明以为,对于乌蛮族人,大约也是有这种规矩的。
  他猛地抬起头,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昨晚对我做的,是将我当成你的奴隶了?”
  羲武愣了愣,并未反驳。这句话苏既明是用苗语问的,而在乌蛮语里,没有奴隶这个词,所以羲武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你是苗人,但你也是乌蛮人,因为我们已经接纳你。不过一来他生性寡言少语,二则太过复杂的苗语他说不清楚,所以选择了最简单的表达方式。
  然而他的不做声,在苏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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